至简之城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一个小小的钟表,我从中看到了某种激烈地、悲壮地演进。

路途漫漫,为了传播我的思想,我在大半个欧洲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我的第十一个目的地。我的长袍已破烂不堪,被粗鲁地系在胸前,鞋靴也已被磨得糜烂,索索屑屑。灰色城堡的塔尖已经遥遥在望,下半截堡身被密密麻麻地矮房子遮住。我欣然一笑——十年风尘仆仆的游历绝非小题大做,我要向世人亲自传播我的思想,这样可以避免我的思想被人误解,或沦于某些可笑贵族宫殿内附庸风雅的可爱糕点;我要把思想带给农民、农奴、商人、工匠,一切被生存奴役的可怜却有力量的人;尽管他们不识丁目,抑或已麻木不仁,我的思想的大门将永远真诚地对所有人打开,这是人间真理。尽管有时候我确实也愤恨地咒骂那些抄几页书就索要巨额报酬的修道院里的僧侣们,知识在他们那里化作懒惰和贪婪。因为他们,我撰写的、饱含我思想精华的书至今也不超过七本——有三本据我所知还散布在我所居住的纳比斯城周围不超过两英亩的地方。

远远望见几根粗圆木垒起的矮城门,我走近它,迫切地想找个地方歇脚。门楼上手执阔剑的守卫马上从梯子上爬下来拦住我,“有老爷给的通行证吗?”我心下了然。在我游历过的各式各样的城市里,一些规模很大,城墙早已拆除,进出自由,人来人往;大部分还是这样,守卫严密,进出需要有领主的许可。我掏出了一个羊皮卷,上面有国王授予的烫金头衔,并有如假包换的王室金玺盖章为证。守卫虽不认得字,却被精致的印章图案唬住,说要带我去见领主。我长舒一口气——还好他认得国王是什么,毕竟许多庄园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样的存在了。守卫带着我进城,一直走到逐渐荒僻、似乎地处城市边缘的地方,灰色城堡出现了,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夹杂着几处荒地。由于距离遥远,十几个劳作的农奴化作了小黑点,散落在农田里。守卫走进城堡。

不一会儿,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顶紫色圆柄帽出现在我的视野,原来是一个矮小的男人,身着羊毛斗篷,细麻衣裳,丝绸马裤,尖头鞋,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样打扮的人。这副着装和派头看来便是领主了。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这样尊贵的客人来访我的领地,真是令我不胜荣幸,无论如何都要让我亲自接待您。”我早已被背上的木箱压得疲惫不堪,只得将它卸下放在脚边。我回答道:“本人所来不过是为传播思想,微不足道,何必劳烦您费心。”领主摆摆手,神情一转,似乎在为某些宏大的东西起势,长发和胡髯连成一片,“非也非也。您的著作我早有耳闻哩。在我看来您的书将永生永世流传,为后人所拜读。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呀。倘若您能在您的著作里小小的记录一下桑比合斯城的风貌,我将不胜感激啦。”我兴致缺缺,我一路走来也未见这座城市有什么和其他城市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明天再探索一下才能知道,只是我的书籍只记载值得记载的东西。领主从长袍里伸出手邀请我,“看您背着这样重的东西不辞辛苦,想必您也十分疲倦了,不如您先在我的城堡里休息一会儿,明天再作活动。阿拉亚,帮尊贵的俅丝学者拿书箱。”我礼貌地躲开,“这倒不必了,里面是我的手稿,写在厚重的羊皮卷上,我从不离身。”

第二天一早,领主便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参观这座城市。农民、商贩、工匠、教士,这里的居民已经在街道上流动起来了。路上见了领主都恭恭敬敬地问好。“瞧,这群人还没忘记这城市是在谁的地界上建立起来的,遗忘的主还没降临呢。”领主冲我感叹道。走过大半个城市后,领主清了清嗓子,说,“我想您也注意到了桑比合斯城不同于其他城市的一面,这也是我恳请您对它有所记录的原因。”他指着大大小小的房屋说:“在我的领地上不允许有机械钟的存在,所有人都要使用水钟、日晷或是蜡烛钟。”我倒来了兴趣,不解地问:“机械钟精确、巨大,又可以被悬挂在高处,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开始使用它了,您怎么还不愿意使用?”

领主似有唾弃地说:“这就是那些城市的可笑之处。请您告诉我,机械钟的原理是什么?”我只对机械钟略有了解,因此回答得十分模糊:“齿轮间的相互作用吧。”领主马上接话:“是的,而您想想水钟、日晷的原理是什么?”我认真想了一想,回答道:“水钟是因为水流动速度在相同大小孔隙内一致,日晷嘛则是太阳的运行规律了。”领主不等我说完便说,声音慷慨激昂起来,“正是,不愧是博学的智者!请您想想,水、太阳,大自然的造化难道还不抵人类用小金属片拼凑起来的东西?”我反驳道:“可机械钟也正是对自然规律的一种应用嘛。”

领主的嗓音洪亮,“笑话!我从没听过对规律的应用抵得过规律本身!明明主早已为我们设定好,自然就是最佳的钟表,观察自然我们才能窥见主的心意。四季的天时变换就是主的心意的最好证明!而仰赖自然生活的人类居然妄图跳出自然,自创一套规律,这套规律不分春夏秋冬,难道不是很可笑吗?我的领地上的人都要使用水钟和日晷,这是一种多么简朴而原始的生活啊!他们会受到自然的厚待,幸运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颠倒黑白!我正绞尽脑汁地想要驳倒他,突然守卫把一个穿着新潮的金发男人带到了领主面前。或许领主不认得这副打扮,但我游历四方,隐约记得在东部拜占庭帝国见到过这样的穿着,这些服饰后来逐渐传到西欧了。年轻的金发男人说:“尊贵的领主,本人名托里,乃皇家工匠,正四处旅行,将文明的硕果带到所到之处。如若能为您的领地带给些什么,我将不胜荣幸。”领主哈哈大笑,“马上来了两位尊贵又富有智慧的访客,看来是幸运之神降临在了桑比合斯城啊。”金发男人伸出一根手指,不卑不亢地说:“在我看来,您的领地最需要一样东西——机械钟。我正好是金牌制钟师,那些城市大大小小的钟表多半是出自我和我的师父之手。我的师父曾历时三十年到遥远的东方学艺。”领主的脸色一变,哼了声,“看来这位新到的访客还是不了解桑比合斯啊,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机械钟,不要让那种人类自以为是的东西污染这里。”

年轻男人并没有生气,而是也做出一副像领主般为某些东西起势的表情,看得出他对他话里的主角抱有极大的热忱,“您知道吗?机械钟在东方早就诞生了,这或许就说明了那神秘的东方国度为什么如此强大而富饶。无独有偶,在西欧凡是在高大的建筑上挂上机械钟的城市,都会不断发展、变大、欣欣向荣。这并非是没有理由的:机械钟把时间相等地分隔,并定时响起,整个城市都能听到。人们就此有了时间观念,农民能更好地利用一天的时间进行耕作,衡量自己一小时的生产是否合格;商人更方便地管理自己的商业,定时定点地开始贸易;工匠能生产出更多的手工制品;不仅城内因统一精确的时间形成了规模巨大的集市,连不同城市因为统一的时间贸易也越来越密切。这样得天独厚的好东西,您怎么会觉得不需要呢?”

领主沉思了一会儿,看来是被说服了,高兴地喊道:“正是这样!请您告诉我您什么时候准备动工?有多少人手帮您?”托里笑道:“有两个伙伴正在城外等候。至于时间,当然是按您的意思,不过一个钟我们三人合力通常要制作三个月。”领主捋着胡须,“那快邀请您的伙伴进城吧。我的意思嘛,当然越早越好啦。之后就有丰厚报酬在等着你们了。”两个身材欣长健壮的年轻小伙子不一会儿走了过来,托里为领主介绍他们,并说:“尊贵的领主,请您放心,我一定制作出不输其他城的精美又精确的钟。”领主笑着说:“已经为你们安置好了住处,舟车劳顿,快快去休息吧。”托勒三人转身跟着随从走向住处。

转身地刹那间,领主身后的两个守卫抡起阔剑刺向了三人的背,其中两人应声倒地,血流如注。我大惊失色。托里侥幸没被刺中,却在惊慌中被前面的随从制服住,领主让人把他捆了起来,由于不安分,被砍伤了好几刀。他很快疼得昏厥了过去。

领主重新挂起笑容,说:“尊敬的智者,我无意和您多说,但机械钟是那样邪恶,它助长了商人工匠们的不知感恩的心。我的家族世世代代享有这大片的土地,我们好心把土地提供给那些除了一副躯干什么都没有的人,供他们耕种,居住,贸易。可到头来他们说他们想要自由,还发起武装暴动,打着“自治”的旗号试图把这座城市夺走。看看我的城堡吧,它已经被逼到了城市边缘。我的农奴一个接一个逃走,未经我的允许就自以为获得了自由。我的土地一点点被侵占。就凭他们给我的那一点点财产?农民生产的东西也偷偷卖到市场上,任那狡猾的商人不劳而获,那些贪婪的商人很快便胆敢抢占我的权力。看看那些安装了机械钟的城市的下场吧,那些贵族领主们只能仰赖别人鼻息生活。谁能说机械钟没有加速这些邪恶的诞生?”

我沉默着,任凭他说下去。我知道,学术知识有是非对错,他先前一番话或许我还能与之辩驳,可是事关因为个人利益而产生的判断,我是如何辩驳也没有用的。前进,总是会和旧东西决裂。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历史的阻碍前,维护自己的利益是人们生活中的正义。

正义到触碰自己利益的新事物被认定为邪恶。

托里又被痛得醒了过来,守卫把他提起来。领主命人把他押送到某个地方去。领主还回头邀请我,“智者,请您跟我一起来。”我们走到了一个华丽庄严的坟墓。守卫把长剑缓缓捅进托里的胸腔,托里发出了那种水耗子在被剖膛解腹时发出的声音。在守卫拔出剑后,他缓缓地滑了下去。

领主说低垂着眼叙述道:“这里是我父亲的坟墓。多年前我外出游历,回来后却发现已物是人非。他们进行暴动,冲进城堡,杀死了我的父亲,并把他草率地埋葬在路边。我把他挖了回来,重新为他修建了坟墓。我的父亲使尽浑身解数,倾尽一生守卫我们的领地,最后还是被那些邪恶至极的人打败了。这是主的不公!”他猛地看向我,语调高昂起来,“伟大的智者,但您能帮我,挽救那些可怜的失去地位尊严的领主!”不顾我说话,他继续说,“只要您在您的著作里把我开始那番话写上。相信我,世世代代看到这本书的人,会受到自然的感召,会回归自然,会相信自然的智慧,会安分地活在这样简单的生活里,没有过多的贪婪和欲望。桑比合斯,一个不使用机械钟的城,将以它的睿智和安宁,名垂青史,垂范后世!”

以自然之名行私利之事,可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一个小小的钟表,我从中看到了某种激烈地、悲壮地演进。我摇摇头,“我不能帮你。我的书只记载值得记载的东西。”或许我会记载下来,但不是为了无数领主的希望。

很久以后,当教皇给新国王加冕,当教会开疆扩土寻找更多购买赎罪券的新教徒,一位教宗带领众教徒来到了这里,要在这里建立一座恢宏壮丽的教堂,教堂上的大钟要让教徒对上帝的义务准时准点地印刻在每个人心中。钟曾一百年被拦在城外。这回,然而,小小的领主把笑脸对着教宗和他身后的众教徒,亲自到城门口把巨大的机械钟迎进来。

该内容为本站作者原创内容,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严禁任何形式的转载
短篇

消失的童年

2023-7-12 9:05:41

短篇

城里有一头怪物

2023-7-21 12:34:18

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