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他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他年久失修的记忆,还是仅仅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大梦?

水很温柔。

但是鼻腔刺痛,脑袋昏沉,眼睛快要睁不开,手脚都没有力气。窒息的感觉很不好受,胸腔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块儿石头,压抑着心跳,心跳在鼓噪的耳膜里回响,一声一声,像是想要挣脱的钝痛,并且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一瞬间,他想到了这一生的事。

说是一生,其实并不太长。他今年五岁,刚巧是幼儿园大班的年纪,每天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一整盒的彩色蜡笔,还有一把塑料小剪刀。他喜欢画画,画水里的鱼,天上的鸟,还有他的爸爸妈妈和姐姐。

爸爸整天上班,永远板着脸,好像对这个世界不高兴。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他从来想不明白,笔画往下一撇,画了个不高兴的嘴巴。

妈妈倒是乐呵呵的,会给自己做好吃的丸子,眼睛里闪着光。只是妈妈很少呆在家里,总是在外面坐着。在外面坐着跟在家里坐着有什么不一样吗?那些乒呤乓啷响的小方块儿又是什么东西?他还是想不明白,在妈妈的手上画了一个大方块。

姐姐总是神气十足的,头发短短的贴在脸颊边,衬得脸圆圆的。她喜欢唱歌喜欢笑,搬着小板凳在茶几上写作业的样子很认真。他很羡慕她的红领巾,她说没关系,再过两年他也会有。他换上了红色,在画上认真地描了两遍,想,以后等我戴上了红领巾,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幼儿园老师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可爱,说他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帅小伙。他长得颇为秀气,像极了他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蜡笔,装进书包,拉链拉上的时候,他觉得他装下了这一整个世界的梦。

抬头,十岁的姐姐已经背着书包在门口等他了。老师与姐姐聊了两句,倒没有太过为难,从他四岁开始,就是姐姐到幼儿园来接他放学。姐姐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漫天的夕阳,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樱花树开了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像下雪一样。

尽管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下雪。

像是下雪一样,这句话是姐姐讲的。姐姐讲的时候,眼睛里有向往。

这是一座湿热的南方小城,城里的大多数老人都患有风湿,而小孩子身上则多的是挠到破皮流血也止不了痒的湿疹。他一边隔着衣服挠着肚子,一边哼着一首儿歌,这歌是姐姐教他的,他学了好久也只学会了两句,就颠来倒去地唱,没有调子,只听见稚气的童音。

“星星眨着眼,月儿画问号……彗星……彗星眨着眼,月儿画问号……”

他的步子很小,姐姐的步子很慢,于是出奇的一致。走出幼儿园的大门,要穿过哄闹的菜市场,永远干不了的泥泞地面,混杂着鸡鸭羽毛末端的角质味道,还有浓重的鱼腥味。衣摆裤腿上沾满泥巴的老人蹲在巷子末端,面前摆着一个个竹编的小篮子。卖鱼的一家人都穿着从脖颈到脚趾的雨衣,像是披着鱼皮的人,又像是化身为人的大鱼。他们弯腰,在窄小的水池子里面走来走去,偶尔手里举着一条鱼,刀锋一划,鱼肚子便被剖开。刀尖一转,鱼鳃连同整个肚肠就被剥下来,滑落在一旁的大桶里。

姐姐总是轻轻遮着他的眼睛,像是个无所畏惧的小战士。他们穿过卖鱼的摊位,来到最熟悉的那个阿姨面前。阿姨的摊位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猪蹄,整整齐齐排队一样,白花花的一片。她娴熟地用刀尖剜掉猪蹄中间的一小块儿肉,扔进一旁的塑料袋里。看见姐弟俩来了,她先是笑嘻嘻地在自己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上擦了把手,然后捏了捏他的脸。他微微向后躲了躲,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开心。

姐姐接过她手里脏兮兮的塑料袋,笑眯眯地说谢谢,声音乖巧绵软。他轻轻扯了扯姐姐的衣角,只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看着几只褪色的塑料盆里装满了游动的黄鳝,下意识往另一边走了两步。

“因为要养丑丑啊。”姐姐真的是什么都不怕,换了一只手,把他牵在自己的左手边,“霄霄喜欢丑丑吗?”

他点了点头。

丑丑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天照旧是他和姐姐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菜市场的时候,他眼前闪过一个灰影,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手掌大的脏兮兮的小狗。不知道从哪里滚过一圈,身上泥水混合着不知名的粘稠液体,看不出颜色的毛纠结成一团。

姐姐也看见了小狗,她蹲下来,那小狗迟疑了一下,倒退了一步。她低声道:“小狗狗……过来过来……我这里来……”

小狗轻轻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蹭了蹭姐姐的掌心。姐姐把它抱起来,泥水蹭在她水红色的新裙子上,可是她毫不在意。她笑得很开心:“霄霄,我们带它回家好不好?”

他也笑起来:“带狗狗回家。”

外婆说这条狗长得真丑,不如就叫丑丑吧。妈妈回家的时候,看见姐姐被弄脏的裙子,拿着衣架狠狠打了姐姐一顿。姐姐哭得真大声,他想,我以前挨打的时候也哭得这么大声吗?他想了很久,想不清楚,可是他去找姐姐的时候,姐姐小声地说她不疼。

骗人,不疼的话,哭什么呢?

姐姐年纪轻轻的,居然学会骗人了。

咦,这好像是电视剧里的台词?

姐姐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丑丑疯了一样地跑过来,扒着姐姐的腿要姐姐抱它。外婆从厨房小跑出来,接过姐姐手里的塑料袋,絮絮叨叨地回了厨房,把肉煮在一个小奶锅里,又洗了苹果递给他们。

苹果很甜,咔擦咔擦,他咬下一块儿递给丑丑,丑丑也咔擦咔擦。丑丑被带回来之后好好洗了个澡,又打了疫苗,看起来精神多了,像个毛茸茸的毛线球,在屋里滚来滚去。它喜欢粘着姐姐,老是跟在她脚边,大概因为在最开始,是姐姐向它伸出了手吧。

要是一开始是自己伸出了手去,它会不会也比较喜欢自己?

可是那样的话,挨打的也是自己吧?挨打好像很疼。

不,不对,好像每次姐姐和自己一起做错了事,挨打的都是姐姐诶?

想啊想,一直想不清楚,他只好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

厨房里传来烟火的味道,辣椒的辛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外婆在厨房里大声喊:“霄霄,去叫你外公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迈开腿往楼下跑去。外公喜欢下棋,常年在院子的树荫下坐着,和自己的老棋友们泡上一杯茶,炮打马跳兵先跑,一只独车走天下。

“外公外公,吃饭了。”他远远地喊道。“诶,来了来了!”外公应了一声,转而说道,“看我将军偷车,没得走了吧?好了好了不跟你争,吃饭去了。行行行,算平局平局,真是的,争不过你。”

然后外公就慢慢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外公的手掌宽厚,大概是因为上面长满了厚茧子,让人莫名地有安全感。

外公是木匠出身,刺啦刺啦,木头就断裂成块。叮叮咚咚,块儿就变成了小板凳,他一只,姐姐一只,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他唯一的私有物。

吃完晚饭回家的时候,姐姐手里牵着丑丑,他手上拿着外婆洗干净的桃子。夜晚的小城很是热闹,来来往往的车辆,车灯比路灯还要明亮。他抬头的时候,看见天上有星星,稀稀落落的几颗,有一颗特别明朗,硕大而明亮。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是,那是他能够享受的最后一刻平静。

姐姐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以后,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空气里有浓烈的酒精味道,他并不熟悉那样的味道,但是那味道令他不安,像是倏尔窜起的火苗,炙烤着他的血管。他有些茫然,直到姐姐牵起他的手,慢慢朝里走。

屋里很黑,姐姐走在他前面,把他带到小床边盖好了被子。他拉住姐姐的手,姐姐告诉他,别怕。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干净,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干净。空气里令人窒息的味道已经散干净了,周围的东西好像都被动过。自己那只小小的陶瓷杯上有个小缺口,一眼就能看到,碗柜里没有了碗碟,看起来空荡荡的。电视机上面有一条碎裂的伤痕,刚巧挡在蓝猫的嘴边。爸爸妈妈都不在,只有姐姐睡在那张大床上,宛若刚出生的婴儿,将自己的膝盖抱紧。

“姐姐。”他有点儿害怕,伸手去推姐姐。姐姐揉揉眼睛坐起来:“啊,霄霄醒了啊?饿了吗?姐姐去找饼干给你吃。”

他看了看姐姐揉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姐姐,爸爸妈妈呢?”

“今天是周末,霄霄想去哪里玩儿?姐姐带你去玩儿好不好?”姐姐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一味地问他问题。

他好像也察觉到这一点,低下头想了想,说:“姐姐,我想去游泳。”

姐姐歪头看了看窗外灼烈的阳光,点了点头:“好啊。”

一条宽阔的大河像是围带一样圈住这座小城,在最热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去一个叫梁家坝的地方游泳。那地方水清,而且很浅,刚好能淹到他的胸口。

姐姐牵着他,他抱着游泳圈,两个人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车夫听说要去梁家坝,笑了:“你们两个小孩儿自己去啊?那可不行,你们大人呢?”

他刚要说什么,姐姐扯了扯他的手,随即正色说:“爸爸妈妈在那里等我们。”

三轮车夫点点头:“哦,那你们也要小心安全,最近汛期,梁家坝的水很大。”

他握紧了姐姐的手,很快到了梁家坝。姐姐给了钱,从车上跳下来,又伸手半抱半接地让他跳了下来。他们远远的,就看见梁家坝的水大了不少,而且水里的人少,几乎只能看见之前一半不到的人。

姐姐有些犹豫,他却很兴奋,抱着游泳圈就下了水。水很凉,却恰好能抚平心里的不安。姐姐在后面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咯咯咯”地笑起来,半游半飘地远了。反正姐姐水性好得很,也不怕她跟不上来。

他仰躺着,靠在游泳圈上,看着天空。今天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很是闷热,早上太阳还冒了头,现在却也不知踪影。他觉得还好自己泡在水里,长满湿疹的腿也因为这清凉而缓解了不少。这一刻他希望自己是鱼,想起鱼,突然又想起了菜市场的那些鱼,他又开始庆幸自己并不是鱼。

开始的时候,雨落得很稀疏,他几乎没有察觉到。等到他终于感觉到天色阴沉得不对的时候,大雨已经咆哮而下。

他心中发急,“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岸边划拉。可是不知是风太大还是用劲不对,他用尽了一身的力气都没有移动分毫,越急越动不了,好像一个怪圈。

雨水砸在河面上,河水很快涨起来,一波一波的浪打了过来。他一个不小心,攀着游泳圈的手便滑了出来,整个人落入了河水中。

水面汹涌如同猛兽,而水中却是安静的,安静沉谧,像是在妈妈怀里。

只是耳膜和胸腔的剧痛让他不得安眠,只能徒劳挣扎,耗费自己最后的力气。他连畏惧都来不及,哭泣都来不及,惊慌失措,手脚乱七八糟地划动着。

手突然碰到了什么,他却再也没有抓紧的力气,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好累啊。

他心里最后闪过一丝念头,就失去了知觉。

“霄霄,霄霄,快点儿起来了。”

那声音有点儿熟悉,又有点儿陌生,他猛地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2015年,而今天,是他的毕业典礼,他快要迟到了。

母亲给他拿来了要换的学士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迷迷糊糊地开口:“妈,我梦见了我姐姐。”

母亲的手一顿,随即笑道:“傻小子睡糊涂了?你从来都是独生子女,哪儿来的姐姐?”

他一点一点清醒过来,终于回想起,自己的父母一生相爱,从来没有吵过架,也没有红过脸。

他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他年久失修的记忆,还是仅仅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大梦?

好像没有人能回答。

因为他确实是独生子女,不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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