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期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半路叉出的这条路,不好走,能怎么办?

十月的天气终究有点阴凉。王姨把整个屋子收拾整齐,正将衣服放进柜子,打书房门前经过,见李深瑾只穿一套短袖睡衣,忙抓起旁边椅子上的毛毯,披在李深瑾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嗳,冷你就说啊,病了可麻烦了。”

李深瑾笑笑:“我没那么弱。不过,还是得麻烦你倒一杯热水,我有点咳。”

王姨给她拿了一杯水,还拿了一个装满热水的保温瓶。临走,王姨说:“后天我还是这个时候上来。你要去客厅吗?这里窄了些。”

李深瑾把右手从毛毯里抽出来,探进从窗口照进来的一大片阳光:“不用,这里暖着呢!”

大门关上,屋里一下安静了。李深瑾操纵鼠标,仔细检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一点一点修改。平面设计这工作,挣不了大钱,好在可以足不出户。不一会,这个延续了五天的项目终于完成初稿。李深瑾登录邮箱,把文件发给甲方。

很快,邮箱提示有新邮件。“嚯,敢情他一直在埋伏我。” 李深瑾一边想着可不要改太多,一边打开邮件。奇怪,发件人是她自己。李深瑾立马想到是不是把刚才的邮件错发给自己了。但这邮件是没有附件的,只有正文。她把页面往下拉。

你怎么不去死!

李深瑾颤了一下。很快,记忆开始苏醒。这是她两年前写的邮件,当时设置了定时发送。今天,正是日子。

她又把第一句看了看。当初写了什么,她早已忘了,但很记得这个约定。阳光中,有灰尘在跃舞。多好。可是写这邮件的人,当时看不到。看不到的,何止这个。

李深瑾把其他网页关了。她面前是一封故人的泣诉,她不得不回忆,不得不作答。

“你怎么不去死!

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任何人到我这境地,有这个想法,都是情有可原的。上星期,他们把我的床位从窗边换到中间,倒提醒了我,把一个好机会放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担心。我没砸东西,没歇斯底里骂人。我实在没有力气做这些。什么都完了。所以我想死,有什么好苛责的?”

眼泪涌下来。李深瑾用手背擦了擦,止不住。想拿纸巾,纸巾在离她一米处的矮凳上,她伸直了手去够,好不容易才拿到。两年尚且不能令她适应新生活,何况那时惊惶无措呢?

“我这两个月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醒来睁开眼,见到大家围上来但不说话,就知道情况不妙。他们只劝我休息,我想问,可是使不上劲。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整日整夜地胡思乱想,快把我折磨疯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难过。不,我只是提醒你我有多难过,因而做出的种种出格行为,是应当被谅解的。

家里人和朋友们都不忍心告诉我,最后是医生说的。他说完之后,我有一刻恍惚。恍惚过后,只觉得好累好累,连伤心也顾不上了。大家被我的反应吓到了,都来安慰我。他们越说,我越烦躁。

我尤其不要听那些劝我接受现实的话。事情不落在身上不知痛。现实也不管我接受不接受,它要发生,就一定发生。我遭了殃,我没得选。但死是有得选的。

昨天我说想吃羊肘子,妈妈赶紧出门去买。爸爸早就上班了。我从床头柜拿出网购的麻绳。之后的事,我想,你应该记得。”

李深瑾忘不了。她家里的床是金属制作的,四角都有柱子,撑起一个长方形,用来挂蚊帐。那次的打算是,把绳子一端抛过顶上的柱子,两端打结,脖子套上后,身体往地上俯冲,靠自身重量把自己吊死。

她那时已经把绳子抛过去了。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小瑾,我进来了。”

她赶紧把绳子抽回去,塞到枕头下。奶奶手上托着一副针织手套,笑吟吟坐到她旁边。“小瑾啊,你好久没吃羊肘子了,待会儿奶奶给你做。还有这手套,你五月的时候叫我做,我昨天赶出来了。”

五月。五月的时候她还闹着年底要去哈尔滨溜冰,如今提起这事,她眼泪就淌了下来。奶奶指给李深瑾看她特意绣的几朵金黄的太阳花。奶奶说:“我家小瑾手最巧了,又会画画又会做木雕,可不能冻坏了。”

李深瑾鼻头一酸,哽咽着说:“我去不了哈尔滨了。”她去不了的何止哈尔滨,便是到这房门外,她也办不到。奶奶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说:“这里冬天也冷,不是哈尔滨的冬天才是冬天。我年纪大了,自己留着也不知道能用几次。你戴着,手暖了,心就热了。”

现在的李深瑾仍记得她当时怎样心头一颤,怎样一下止住了眼泪,怎样听奶奶絮叨了很长直到爸妈喊她们出来吃饭。后来,她把绳子锁进抽屉。

“我腿废了。我下半辈子没什么指望了,死不死无所谓。可是我不能叫家里人也没有指望。我既然不是非要死,就再耗一耗。耗到什么时候呢?先耗两年看看,实在不行,再死。现在你看得到这封邮件,说明你过得还行——至少比我好吧。

那么,我先问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他吗?”

李深瑾盯着“他”字,想了一会。她已经忘了两年前写下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估摸不会是年少时影影绰绰的男子。她往下看。

“你还恨他吗?”

恨!这个“恨”字一下把答案扯了出来。

李深瑾记起来,他姓卫,开灰色小车做网约车司机。他用这车把她腿撞断。更多的细节涌上来。那天其实不止有他,还有他。

后一个他是一个穿蓝衣服的男孩,当时正从小学门口出来。卫司机开车到这里,原本打算刹车,一脚踩错,车子往那男孩冲去。卫司机猛往左打方向盘,车子几秒内就调转了头,往公交站牌下的李深瑾撞去。

两年前处于最深绝望中的李深瑾,经常想起这两个人。她很想痛骂卫司机,也怨怼那男孩。但她很清楚,虽然她无辜,他们也无罪。怨恨无处可发,只能插向自己,在黑不见底的夜晚一遍遍将她凌迟。为什么她连恨都不行?

两年前李深瑾尚且恨不起来,现在的她处在光亮中,更是无从谈起。她差不多把他们忘了。

“你的答案,我是不知道了。不过我的可以告诉你:我还记得,我也还恨,只是越来越淡了。揪着他们不放,也是揪着自己不放。

现在,有一只鸟在窗外那棵樟树上叫着。我好像很久没有听过了。可能以前也有,不过谁会留意呢。昨天有几团小棉絮飘进窗,我才知道木棉也会结絮。这些东西太细微,夹在一些所谓的‘大事’里,可谓微不足道。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大事可以经历了。不如,就看看一朵花怎么高举,一朵云能有多长寿。”

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慢了下来,也安静了下来。李深瑾自学了设计软件,攒下一些钱,从家里搬了出来。新房子种满了耐养的花草,靠阳光雨露就能茁壮成长。到阳台或窗边,能眺望楼下的儿童乐园和沿河绿道。朋友们每次去旅游都会发照片给她,她也算跟着大开眼界了。

现在的生活,再好不过。

“现在,两年期满。我给自己续期了一次,这个约定约束的只是我,不是你。你是有得选的。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不过,要是你可以多留一点时间,我会很欣慰。”

李深瑾把背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明天,她追了几个星期的网剧有新一集更新;下个月,要跟两个好朋友坐高铁去隔壁省看歌剧;年底,奶奶八十岁寿辰,大家族肯定热闹一阵……她有很多“大事”排队等着呢。

李深瑾把视线投回那封邮件。两年前的问题,她现在一一回答得很好,过去的事已告一段落。不过,以这封邮件给过去结尾,未免有点苦涩。于是她转发邮件,收件人填自己,设置两年后发送,并在正文后面附上:

“我现在过得有多好,说起来你都会妒忌。你还记得之前说过一定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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