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期,在我市多次发生入室偷窃案,现警方已将犯罪嫌疑人荣某抓获,根据我方前线记者报道……”
“吃你的饭,管别人的事做什么,别没事找事。”林美秀用筷子狠狠敲了敲儿子李岩的碗,竹筷碰到瓷碗发出呲亮的响声,倒是在她满眼的厌恶中这种刺耳的响声也微不足道。今日的林美秀似是有什么重要的聚会,她昨天竟然去理发店做了一个最近时髦的大卷,然后又花了一下午将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倒是衬得她白皙的皮肤越发亮眼。
林美秀生李岩生得早,这么多年过去了,林美秀反倒是越发有女人味,美颜极致。
当然李岩他们家可没什么闲钱。
李毅刚听着妻子的话,心里不痛快,脸上也是满脸不乐意,却没有发作。他昨天就看见妻子这一头的酒红色卷发,今天她似乎又额外打扮了几分,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李毅刚作为一个男人,不,一个腿残早早下岗的男人,似乎无话可说。
只是手上夹菜的动作越发大,在嗡嗡的嘈杂声中,也格外明显。
“不要发出声音,有没有素质。”林美秀骂道。
这话听着像是教训儿子,似乎又是对着客厅里的另一个男人。
老旧的绿色吊扇电路已经有些老化,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转着,电视新闻还在悠悠哉哉的播着新闻,然而这栋楼里已经只有他们的声音了。
李岩悄无声息的将手中的白米饭吃完,他吃得极快,以至于最后打了一个响嗝,猛喝了一口汤才将那股子要冒出来的胃气给咽了下去。
“饿死鬼投胎呀,没出息。”
“你有完没完。”
父母的吵架,终于还是爆发了。李岩似乎掐准了时间离开,这样的日子在他们家已经习以为常,他似乎已经平静地感受到父母要吵架的时间点。
哦,不,最近已经没有固定时间里,这就是随时随地会爆炸的原子弹。
真累呀。
但今天的李岩没有再无心思关系这些,他的思绪定格在了刚才那条新闻里的那条。
“现警方已将犯罪嫌疑人荣某抓获……”
那个男人虽然带着黑布,但是眼角那个亮眼的黑痣却依旧引人注目,或者说,是李岩无法忘记。这个瞬间里,李岩捧着碗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以至于母亲将筷子打在他的碗上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岩关了房门,晕乎乎地倒在床上,而客厅里喋喋不休的吵闹声,开始变成了咒骂声, 朝夕相处的夫妻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彼此,那些难听的话语在空气中变成一个个跳跃的字符落在了李岩的耳朵里,而他整个人望着从自己黑暗的房间望着那个幽暗的窗口。
【2】
李岩的家住在三楼,大厂里的筒子楼,居住条件没有太好,厨房的油腻味,衣物的潮湿味,充斥在这条黑黑的长走廊。前几日唯一一个声控灯坏了后,长廊彻底地陷入了黑暗。而这种摸索上楼的状态早已经成为了李岩的家常便饭,毕竟他从小就听着街坊邻居因为这几块几分几毛的小钱,破口大骂,而如今是连这样的吵架都没有了,几乎所有人都搬走了。
除了他们家,和四楼的向奶奶。
李岩是在那日晚自习放学后遇见了他,荣晓在黑暗中拉住他的胳膊。一个突如其来的成年男人的强壮臂力,在这黑暗中突然冲出来,让人有些害怕,李岩吓得刚要大叫,就被荣晓掩住了嘴,然后只能发出嗷嗷的声音。
然后在李岩放弃挣扎时,那个男人终于有了动作,只是那样的动作快速而急迫,而男人的喉咙就像个哑掉的萨克斯风一样,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他,好像是个哑巴。
“你不会说话。”李岩虽然这样问着,心里却一直犯着嘀咕,哑巴力气还这么大。当然他并不觉得这两个词语之间似乎并没有相对的关系,但脚上,他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显些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然后被男人又拽住了胳膊。
“你是谁?”
李岩似乎不再害怕,因为他是个哑巴,还是他拽住了他的手,让他免于摔倒。
而借着微薄月光,他也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黄黑的脸上一颗醒目的黑痣,不大不小的长在右眼角下,他就像一张焉黄的橘皮一样,毫无生气,嘴唇干裂似乎很久没有喝水。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棉T恤,肚子那块却裂开了一道口子。
“呃呃……”荣晓慌张的比划着什么,他不知道一个人站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听着李岩上楼的声音,他急忙冲了出来,然后他拖着李岩就往楼上跑。
李岩也没有反抗, 他倒是有些想看看这个黄哑巴要带他去哪里,但漆黑的楼道里他们走的并不顺畅,好几几次两人因为跑太快,都险些滚下台阶。
“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岩怒地甩开了荣晓的手,炎热夏天里,身上的皮肤仿佛已经黏腻地就像一块已经化掉的冰淇淋,汗水将衣服和皮肤粘在一起,难受极了。这样快速跑上来,李岩掀开上衣在鼻下闻了闻,有些臭了。
四楼的长廊里,荣晓指了指尽头。
“我跟你说啊,别以为这里没人,以前可是很热闹的。”李岩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顺着黄哑巴的手指望去,尽头那里,一束光从门缝中露出来,而借着那束光,似乎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也像是死了。
李岩父母的厂子,曾经也是有过辉煌。当要知道亮眼的厂子,都有偃旗息鼓的那天。
厂子倒了,大家也搬走了,留下几户人家也是苟延残喘着。
前几日,终于只剩下他们家和四楼向奶奶家了。
“你是说向奶奶家?”
李岩家在筒子楼的七楼,而四楼走廊的尽头是向家,那里也曾热闹过,只是年轻的孩子有了钱,老伴又早早去世,留下个老奶奶守着这破楼,无处可去,也出不去。
李岩大脑快速地转动,他似乎有些懂了,但内心的害怕给他敲了警钟。李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揣在荣晓的肚子上,就见男人如纸片一般轻薄,飞了出去,然后他挣脱黄哑巴的手,拼命地往家跑,然后快速地开门,黑色铁门将两人分隔开。
荣晓噼里啪啦地捶门,但李岩无动于衷,隔着一道门,便将两个人隔开了。
【3】
警察局里,荣晓蹲在监狱的角落,他身上已经铺满了大大小小的伤,每一处都让他疼痛,他甚至有些怀念在街头流浪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起码不用挨打,他有些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又似乎有些不明白,然后只是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间,默默无声。
那天,他没有离开,他偷偷写了张纸条赛进了警察局,扭扭歪歪的字体是他能写得最好的状态,可他在警察局蹲守了半个晚上,并没有人出动,他颓然地坐在花坛处,盯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发起了呆。良久他才站起身,似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一般,往筒子楼的方向拼命跑。
“3357,出来了。”警棍敲在铁栏杆上铛铛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但里面蜷缩着的人却没有动,警察不耐烦地又敲了一下,然后拿钥匙开了门,将荣晓拖拽着出来。长期的营养不良,让这个1米七几个头的男人就像一个麻袋一般,被轻松地拖了出来,警棍打在他身上发出闷重的声音,“叫你不听话,你个烂货。”
“别打了,打死了,就没人扛锅了。”站在另一边的警察身上挡住了警棍,他蹲下身,掰过荣晓的脸,然后将烟雾吐在他的脸上,“你小子也是倒霉,谁让你背着个死掉的老太太四处跑,现在风声这么紧,上面又吹得急,那个小偷我们没抓着,只能让你扛一下了。”
他的话轻描淡语地仿佛只是在问:你吃饭了么。
荣晓不知哪来的力气,仿佛觉醒了一般,他拼命地想要挣脱,但踩在他身上的脚就像要把他踩断一样,他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难听的求救声。
可这两位铁血无情,秉令执法的警察,就像踩着快纸板轻松愉快地想着自己以后卓越的晋升之路。
荣晓被扔进了牢房,他拖着身体在栏杆处不停地敲打,但无人作应,似乎有人怜惜他背锅,由得他大晚上的最后折腾,但荣晓却只是想抓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可能。
荣晓想起了四楼的向奶奶。
他是见过她的,杵着拐杖,走路都在战战巍巍,却还是将一个白馒头递在了他的手上。那晚,他本无意去那栋楼,只是这几日他都没有再在巷子口见过奶奶,心中有些焦急,他知道老人的独居状态,他心中也有焦急,这才晚上进了楼。
四楼尽头的那个房间里,钨丝灯似乎在进行最后的闪烁,忽明忽暗地亮着,他敲了好久的门,都没有人应,那种不安感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在他心口涌动,他然后大声地捶着门,嘴里也用力地叫唤着, 可是房间里已经无人回答,只有那束灯光的闪烁坐着一些回应。
他在楼里找到一个铁锹,然后用力砸在门锁上,哐当一声,门锁落在地上,李岩冲进去,只见老人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冰冷,额头砸出一个乌黑的淤青,有血丝渗出来,当然已经已经凝固在她的脸上。而老人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头微微皱,嘴唇微启,手按在右腹部的位置呈蜷缩状。
“呜呜呜……”
荣晓只能发出呜咽的叫唤声,他拍打着老人的身体似乎想要叫醒她,但他手指摸到的那一处处冰凉又让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老人无声无息地躺着,而她,早已经死去。
荣晓哭得像个小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十多岁的他,孤苦无依,没有经历过死亡,更不要说这大半夜的,他突然闯进一个人的家里。
然后,那天他等到了李岩。
落荒而逃的李岩。
“犯人荣晓多次入室行窃,因被受害人向某发现,对其殴打致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犯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罪行极其严重。判决结果:死刑立刻执行。”
【4】
今天的阳光就像细洒的金子一样灿烂,李岩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湛蓝色的天干净地就像容不下杂质一般的纯粹,他站在树下,看阳光透过树叶,影错婆娑的样子,一下子慌了神。
他已经站了许久,久到他新穿的那件新衬衣已经湿透,久到他的汗水浸润了那片空地,然后一声鸣笛声,呜咽着让他回过头来,他沉重地迈开了步子。
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林美秀张着红唇,厌烦地对他说:“不要管别人的事。”电视剧的说话声,电风扇的嘈杂声,父亲的呶呶不休,母亲的酒红色卷发,其实每一样都让他讨厌,他曾以为他可以轻易逃脱,就像那晚他落荒而逃一样。
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受够了。
阳光应该永远可以照进黑暗里,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