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逃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他祈求黑夜彻底来一次。

他紧跟着跳了下去。

在壁道里滚荡几下,触底了。这里并不宽敞,两个手臂的距离。头顶以上,四周砌了凹凸的砖石,头顶以下是湿冷的泥土。是一个原打算用作水井的地方,未建好就废弃了。地上看这个垒起来膝盖高的洞口,以为是个简简单单的小山洞,没想到里面这么深这么窄。

不消说,逃犯不在这里。井下只困了他一个。他回想,方才确真看到一个身影在洞口一掠,很快,像一抹靛蓝被墨胆吸去。他摸索了一圈,严实得连老鼠洞都没有。

他坐了下来。他摔得不重,只有手掌擦掉几块皮,右膝盖磕到碎石子出了血。他决定暂时把逃犯丢开,先想想自己怎么出去。日光挂在洞口,投下一束到头顶上方,把这里照得不十分昏暗。壁道有十来米,圆的,没有可供攀爬的凸石或卡口,也没有柔韧的藤蔓垂进来。

他们八个被长官召来,到这片林子分散搜捕,约定傍晚在林子入口汇合。日光是白的,正是晌午,他得在这里留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在洞口附近搜索时,发现三棵挂满熟透桃子的果树,果树下有削得滑溜的几根树条、两架小木马和一块碎花旧抹布。这里是不缺辛勤的农妇和玩乐的孩童造访的。半天,至多三天,就会有人来。

他想起早餐吃剩的一把果仁放在了口袋,便上上下下把所有口袋掏了一遍,没有。倒是发现右胸的口袋破了,也许果仁就从那里逃走。这套宝蓝色的制服用了七八年,旧得发暗,同僚们多次抱怨该发一套新的。抱怨的当然不止这一件,最新的一件是今年的俸禄还比不过前年。城里一直置若罔闻,只在使唤他们干活的时候煞有其事地掏笔记录。

今天要抓的逃犯,从长官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国王亲自下令。这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切缇尔,样貌体型不详,只知两天前在邻近的萨尔城出现过,接下来不管水路陆路,必得经过他们的维纳城。今早哨兵报告发现切缇尔的踪迹,长官立即派他们过去。有人问抓到是否另有奖赏。两个金币,寻常的五倍。又有人问该人所犯何事。答曰,自命不凡,妄议。

他在地上追切缇尔的时候一直看不清他的面貌。切缇尔浑身裹在毡帽、围巾和过膝外套中,他像追着一团衣服跑。有一次他几乎碰到切缇尔的肩膀,但不知被什么很亮的东西晃了一下,打了个趔趄。等他重新站稳,切缇尔仍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只黑鸟斜切下来,在他和切缇尔之间切出一条线。这时,切缇尔转过身。

他看见切缇尔的眼睛,虚得没有颜色。

一些灰尘在光中泅泳、滑翔。他把手探进光里,不冷也不热。井底凉快,他身下这块地方已经坐热,于是站起身,转了转手腕和脚踝。

灰尘的聚会搅散了,扔下怒气离开。他起了几个咳嗽,咳嗽声一圈圈沿着壁道逃出洞口。声音震得他两耳发痛。两只耳朵到处去捕捉声音,厚的薄的,壮实的孱弱的。有别的声音介入来自首。两只耳朵审问一番,是脚步声,在洞外。

有东西踩在草上,一根根脊骨倒伏下去,然后断折。草的受难时重时轻,忽远忽近,像雨滴不明就里地往大地投宿。处刑持续了一会。洞口还是一圈光洁的亮,没有一点亵渎。

他喊了一声。那东西停下,似乎专注地压在一小块草上。也许倾听,也许纳闷。他再喊。沉默睡眼惺忪地前来,顶替一小段时光的空档。忽然,有翅膀扑棱声一闪而过,遁去。

他等了一会,重新坐回去。方才是一只鸟吗?也可能是灰褐的朗德鹅。他家院子里就养了一群,腹白背黑,羽毛吝啬地贴嵌在圆坠的肚子上。丽妮每天在第一片云换装的时候用长竿把它们赶到湖边。他不止一次要丽妮晚半个小时起床,别让珍贵的睡眠从他怀中惊走。丽妮以平时三倍的迟滞目光回他,搓洗衣服的手一点没有慢下来。那堆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吸饱了联姻的水,隆起像一个动弹不得的巨婴领受丽妮伺候。另外两个真正的孩子则用他们细长的腿蜘蛛一样在家外面织网。这张网总把孩子们的家罩在里面,一同罩着孩子们的父母。一个新的孩子即将加入这项工作,此刻尚未脱掉瓜蒂罢了。

他没由来地感到烦闷,伸手将短外套下边的扣子解开。一,二,三,三颗扣子。三颗扣子,三个孩子。他被这个想法击中,手指往上数,八个扣子。八个孩子将拉扯着他。

那么,他得到霍果城去了。第二个孩子落地,他就离开了村,到嘈杂的维纳城谋到现在这份不咸不淡的差事。丽妮告知有第三个孩子的消息后,他延缓了三天,着手向城里的同僚朋友打探工作。只有一个回应,城南一间百年历史的木匠坊缺一个学徒。在一堆死掉的木头中刨挖,把七零八碎的断肢拼成一个古怪的生物。丽妮问他意见,他嘲讽,孩子够多了,他不想还当上帝的父亲。

后来,常去的小酒馆的一个伙计找到他,说有一趟船需要十几个人,问他干不干。那船由城里的安德侯爵包下,七八天里他家仆役把许多蒙着布的东西搬齐了,现在差随行的劳工。报酬给得高,两个金币。伙计夸说这钱不是什么人都挣得,但他一定行。他到海边望那船,船上的人一致尖锐地盯着他。船牢牢地粘在颠簸的海里。他跟伙计说,他去,钱要先付。安德侯爵跟船一起出发吗?伙计说,天知道。

船定在四天后启程。或许五天。他躺下来,手枕在头下,觉得这洞底安稳无比。风信子该铺满山脚了,金灿的甲虫咬着叶子的边,蜻蜓在风里兜圈,云堡一层一层揭它的衣服。十二个长途跋涉的白贝从海滩上来,嘴里夹着一块薄木。他抽出最近的一块,上面用蓝墨水写着:日升月落。他又抽了一块,这块是:缝上石榴的皮。白贝中有一个伏得很低,木块咬得很深,只露出一个指头长。他走过去,一把抽出:通缉永不撤销。一队半人高的斑彩石头冲过来,围成一圈,把他套进去。它们欢快地跳着舞。跳到某一步,忽然受了指令,都朝他飞来,轰然把他埋失。

他睁开眼,不确定方才是不是睡过去了。头顶的光一成不变。是还在今天还是已过一天?他坐起来,背靠着泥壁,把领口的纽扣扯开。切……切迪瓦,对,这个逃犯现在一定走远了。他的四个金币从指缝漏走,而神谕者西彼拉把沙子牢抓在手。他不知为何想到西彼拉,但既然想到,不妨问一下那位太阳神眷顾的先知,是否预知自己将受着诅咒一样受赐永生呢?她天真地贪婪,以为这不过分。神奖赏的并不都是好东西。看看上帝许诺给信徒的,条条都承着要求和恫吓。上帝是个面目仁慈的奴隶主。

一片叶子飘飘扬扬地降在他眼前,悬了一会,与他对视。叶子有着尖利的锯齿和紧绷的身躯,十字军该有的它都有。他伸出手指,谨慎地按住它。烫。叶子在他手中换了三种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嘈杂。他感到一阵烦人的训斥顺着他的手指捅到他心脏,使劲戳着。他身子微微弓起来。但他听到他说,不,我不愿意。

叶子不发一言烧了自己,灰扬到上方消失。

他仰起头喘气。洞口特意很慢地暗了一下。他感到一口有力的气冲了出去,之后呼和吸都弱下来。空气有一种窖藏已久的霉味。丽妮和四个孩子坐在家中古旧的麻布椅子上,没有欠缺。四面墙壁悬挂的静物画里,果实和花朵在吸血,吸着时间的血,保持饱满。那条不留一物的小船不断拍打码头,让我上岸让我上岸。千万个嘴张着,鱼在暴风雨前。然而座位已满了。

光尘在头顶嬉闹。

他想,他追捕的人可能已经装扮成千百个不同面貌的人了。他将要去追捕千百个人,一次次抓住肩膀把他的脸扭过来,去辨认、去认领。他需要他确认他的存在。他需要他确认他的逃亡。但他并不想抓他,从一开始就不。

喧哗从头顶传来。他望去,洞口的光变得斑驳,时亮时暗。他感到一种很有生命力的东西正从洞口外面经过。周围的泥土颤抖起来,从瞑晦中伸出手,虚无形状的手,哀鸣的手,乞怜的手,伸向洞口。他明白了,是河在经过。河的身体里,许多卵石、细鱼、破叶在翻腾中说着话,赞美这盛大的巡游。这晚到的河,始终流动,向前,向前,不作停留。洞萎蔫了。

光又忠实地照进来。

他却醒了不少。他看了看手掌和膝盖的伤口,完全好了。腹中没有一点饥饿,嘴巴也不干。一直压着的隐隐的头痛和昏聩持续消减。身躯注满力量,重新活过来一样。陈旧的空气换过一轮,现在新鲜爽脆。软绵的泥土变得硬邦邦,一掰,碎成渣粉。他饶有兴致地在那几尺地方踱步,想起数学方式和星象排列,印象中的似懂非懂,现在豁然开朗。不那么依靠思考的艺术和雕刻,他也能贯通一二,当然要造出来还得靠画笔和刻刀,这里没有。迟早的事。他还要唱上一支叫缪斯停步的咏叹曲,曲中二十条火焰缠卷着一匹疯狂的麋鹿,麋鹿一次次撞向湖水,但湖水弹开它就像今日要闭门谢客。他还有数十篇兀自成形的诗歌繁衍在……

这一轮激动过后,他衰弱地躺倒下去。挫败感莫名上来,爬满四肢八骸。他躺在专为他设的墓穴里,只想歇息。永恒的歇息。死亡在命运面前只是个下等士官,命运才是最可怕的施刑者。

他祈求黑夜彻底来一次。

洞口有了动静。几个人影浮浮沉沉,不清不楚的话语交叉着荡进洞里。他爬起来,大喊一声。有个人头往里望了望。很快,一条均匀得过分的绳子垂下来。他爬了上去。

他出了洞口,坐在洞边喘气。他一眼看见围着他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头发不三不四,正用惊异的眼神盯着他。他们脚下是一片赤裸的黄土,寸草不生。更远处,山林湮没,像钉子一样凸出来的,是三座比教堂还宏大的柱状建筑。它们肃穆地架着十字形的身躯。

他转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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