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圈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沈筱突然转过头,问我:“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1

素描课上,我又遇到了那个手腕上套着橡皮圈的女人。沈筱用右手食指把套在手腕上的橡皮圈慢慢拉紧,又突然松开,一下接一下的弹着,发出微小的噼啪声,同时手腕上上出现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勒痕。她坐在我对面,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我偶然撞上她的眼神,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看见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

老师正在讲复杂而枯燥的绘画理论,为调节气氛而穿插的几个绘画大师的奇闻异事,也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当然,还是有认真的同学专注地伏案记笔记。

理论课结束后,是静物写生。同学们埋头在素描纸上勾画线条和轮廓。沈筱依然呆坐在那儿,弹手腕上的橡皮圈。收稿时,我瞥了一眼她的画。只看到几条凌乱的线条。

课程结束,我快步追上刚刚驶过来的公交车。上了车,才发现沈筱也在。旁边刚好有个空座,我便挤了过去。

沈筱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注视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办公楼或商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

“你也去接孩子呀?”她和我打招呼时,我愣了一下,茫然地点点头。

沈筱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拨弄着手腕上的橡皮圈。时不时的弹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像个顽皮的孩子。

我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话题,打破沉默。但每次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我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家庭,孩子,素描课,又或者今天的天气。每一个话题都显得生硬又无趣。

沈筱接了孩子回家时,我站在学校门口。望着那群小学生,如出笼的鸟儿,欢呼雀跃地奔向父母或祖父母的怀抱。孩子们渐渐散去,我空等在原地。心里明白并没有哪只鸟儿会朝我扑过来,脑海中却恍惚的闪过一个念头,大三那年,那个未成形的孩子……

“不走吗?”沈筱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一个七八岁,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我有点尴尬的点点头,跟着她们一起乘坐回家的地铁。

地铁上,女孩靠在沈筱身旁,不时悄悄瞄我一眼,有些好奇,似乎又有些害羞。我问她话,她只是点头或摇头,但不一会便熟络起来,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在学校里的事情,学了什么,吃了什么,还背了一首新学的古诗给我听。

女孩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皱起眉头,趴在沈筱身旁,委屈巴巴的低语。我听不太清,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弄明白,原来是她在学校跟一个同学打架,还把人家推倒在地,磕破了门牙。

“是她先打我的!”小女孩边说边抬起手臂,让沈筱看她的伤痕,沈筱只暼了一眼,嗔怒的拍打她的胳膊。

“又来这套。”

小女孩别过身不理她,转而又对我说起她在学校的“英勇事迹”,并把胳膊上的伤展示给我看。我轻轻托着她的胳膊,仔细查看她细嫩的皮肤上红褐色的伤口,周围一大圈的淤青,有些触目惊心。

“疼不疼?”我问她。

小女孩紧抿着嘴,缓缓的摇头。“不疼。”

“不疼才怪,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在学校打什么架啊?”我半是心疼,半是责备的说。

“是她先打我的!”女孩又申辩了一句,带着哭腔。

沈筱像个外人似的,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最后,她终于绷不住,笑道:“你少理她,自己用水彩笔画的。”

“啊?”我又看了一眼那道逼真的伤痕,女孩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地铁停靠在下一个站点时,我下了车,独自走回租住的公寓楼。挥手告别时,沈筱手腕的橡皮圈和那些勒痕,若隐若现。

2

再次在素描课上碰到她,已经是几周以后的事。有时我去上课,她不在,有时她去,我又因为工作原因,脱不开身。总之,难得碰上一次。

那天的写生课上,我发现她的绘画技巧,似乎提高了不少。或者说逐渐形成一种自己独特的风格,虽然仍是些凌乱的线条。但那种凌乱却自有其章法。

那天,她的心情似乎不错。我是说,她拉扯橡皮圈的次数少了一些。

下了课,我们一起走出教室,依旧搭乘同一辆公车。她没再问我,是不是也去接孩子。一路无话,她专心看车窗外流动的景物,我低头回复了几条工作信息。

她去学校接女儿的时候,我就站在路边等她。之后,和她们一起坐地铁回家。她女儿见到我,仍旧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生涩和羞怯。只是从羞怯到熟络之间的间隔变短了一些。还甜甜的叫了我一声阿姨,我一路警惕着她,不知又要搞什么恶作剧。不过,这次倒是相安无事。她和沈筱聊起外婆店门口的小野猫,聊的起劲。我插不上什么话,尴尬的坐在一旁。

地铁在公寓附近的站点停靠,我起身准备下车时,沈筱突然问我,要不要去家里坐坐。还有两个站点就到她们家了,不远。我想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就点点头,坐回她们身旁。

到了家,沈筱就忙着去厨房准备饭菜。她女儿拉我去参观她的公主房,还让我陪她一起玩洋娃娃。沈筱探进来半个头,冲小女孩吼了句:“写完作业再玩。”小女孩嘟着嘴,不情愿的放下玩具,拿起书包,去写作业了。

我悄悄离开那间粉粉的小房间,关上房间,想去厨房,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被沈筱撵了出来。她说她习惯一个人做饭,有别人在旁边的话,反而会手忙脚乱。我只好返回客厅,在长沙发的一角坐下来,刷了会手机。客厅里干净整洁,屋内的陈设跟平常人家差不多。以至于我现在很难想出那个客厅里具体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

晚饭很快做好了,沈筱喊她女儿出来吃饭,我问她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他不回来,我们先吃。我点点头,帮她一起摆桌。

沈筱的厨艺不错,虽然只有几个简单的家常小菜,但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增。

吃过晚饭,沈筱收拾餐桌,我陪她女儿玩了一会。到了九点钟,她安顿女儿上床睡觉。之后,我们俩坐在阳台上喝酒,闲聊。

她说起小时候,因为家里开早餐店,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忙做早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但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她上绘画班。母亲也没说不让她去学,只说等攒够了钱,就送她去。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如今终于可以学画画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她抿了一口葡萄酒,苦笑着说。

我夸她的画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她低头不语。

她和初恋是在大学新生联谊会上认识的,他追了她两年,大三那年,她怀了他的孩子,退了学,匆匆忙忙的登记结婚。生下了女儿。

大学毕业以后,我进了一家央企,跳了几次槽,从一个小职员,做到项目总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内心变得越来越麻木,对曾经渴望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她的丈夫家庭条件不错,对她也十分体贴。只是这两年,随着事业风生水起,他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物质方面,确实没亏着她们母女。

“他有外遇?”我试探着问。

沈筱缓缓的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反正,日子就这样了。”

她无望地注视着夜空。

我碰了碰她的手臂,下意识的想去抓住她的手,担心她一不小心跌进深不见底的虚空之中。

3

那之后,又有好几个星期,我们没再碰面。即使偶尔遇见,她对我也像是陌生人一样冷漠而疏离。

那天素描课上,有人画了她的背影。瘦削的脊背和柔顺的长发,浅浅淡淡几笔勾勒出来的轮廓。像一团偶然聚拢起来的雾,又像是虚化了的灵魂。让人忍不住想去触碰,又怕一碰便散了。沈筱扭头望了一眼背后的男生。斜阳恰好透过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洒下一抹淡淡的橘红。

回去时,沈筱仍旧依靠着车窗,一言不发。橡皮圈被不断的扯紧又弹回,在她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勒痕。

“嘣——”橡皮圈突然被拉断,打到对面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的脑门,男子顿时暴跳如雷,对沈筱破口大骂。同时,激起车厢里一阵骚动。沈筱好像没听见一样,木纳地对着车窗发呆。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那天下午,我临时有事,便在中途下车,匆匆赶去公司。

男人进入我的身体时,我听到手机振动了一下。.我以为又是公司的事儿,没有理会。迷醉地望着头顶的枝形吊灯,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身下那张整洁干净的双人床,不知有多少肢体曾在上面纠缠,挤压。

我的意识从高潮退去后巨大的虚空里,慢慢浮上来。望了一眼躺在身旁的男人,他的脸看起来陌生而扭曲。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甚至也想不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筱发了微信给我:“出来喝一杯。”

我穿好衣服,离开酒店套房时,男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问了一句,“你去哪?”

我没有回答,他倒头继续睡去。

我去酒吧找到沈筱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灌醉了。趴在酒吧桌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抬头看我,满脸泪痕。

我拖着不醒人事的沈筱,坐上出租汽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疾驰。

沈筱突然转过头,问我:“活着,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失语了片刻,茫然的看着车窗外的夜色。

沈筱又开始弹橡皮圈,一下接一下的。

我想,她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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