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酒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玉阗,这一生你要为自己活。

【1】

临乡三人靠近益阳的时候,玉阗丢了。

说来也奇怪,本来好好的。第二天一早起床,人就不见了。临乡和姜酉以为去厨房贪吃了,结果一上午,找也找了,等也等了,玉阗还是没有出现。

“人丢了。”姜酉掰开馒头,撕下一小块扔进嘴里,她撇了一眼旁边正埋头的临乡,心想这男人真是没主见,慌成这样。但她哪里知道,玉阗对他而言,不只是受人所托之事,她更是那位之女,魂牵梦绕多少年,他等待的是,女子遵守那年之约——待玉阗八岁那天再逢。

四年过去了,玉阗已然十二岁了,她还是没有出现。

“不行,我得再去找找。”临乡站起身,跨步往前走,他满脑子都是——玉阗不能丢。

“说不定就,丫头真的就只是在哪里贪吃。”姜酉看他脸色确实不好,小心翼翼地说。这一路走来,她看出临乡对小丫头的各种迁就,有时候外人看来几乎可以说是魔怔。但玉阗好歹是个十二岁的大姑娘了,懂事。

“玉阗最害怕外人了,她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定然…定然是有人来掳走她了。”想到这,临乡站起身,他得再去找找,玉阗不能丢。

姜酉见他动作,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站起身跟在后面。

“玉阗。”

“玉阗!”

门口站着的小姑娘可不就是玉阗,小丫头还穿着昨日那身绿色短衫。

“阿叔,我饿了。”玉阗望着眼前大跑过来的临乡,眉眼里全是焦虑,她张开手,由着临乡揽住她,“阿叔,不怕,我回来了。”

玉阗没有说她去了哪里,仿佛那一早上的消失,只是她又去街上溜达了一圈,但临乡的担心反而更甚,他的眼睛仿佛长到了玉阗身上。

他不问,她也不提,仿佛未曾发生一样。

“玉阗,或许你该告诉他,你去了哪里。”马车里,姜酉小小试探着玉阗。

玉阗从前就喜欢埋着头,此刻埋得更深了。姜酉自知自己多管闲事,忙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小酉姐姐,你知道我阿娘吗?”

阿娘?——琳枳,东齐国主的小女儿,据说她出生时自带祥瑞,天降甘霖,国主甚喜,御笔亲封琳枳公主。

“知道一点,怎么了?”早上吃得馒头太多了?怎么胸口闷闷的,姜酉猛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马车外,临乡老老实实甩着缰绳,此刻他们正在悬崖边上走着,这是离益阳最近的一条路,为了赶上六月十六日,可真是拼了命。

“六月十六,是阿娘和阿叔约好再见的日子,每年我们都回来了。”

益阳,东齐曾经的西南重镇,这里也是琳枳公主的封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国主会给心爱的小女儿送这么一块封地,但据说琳枳公主十分喜欢益阳城外的狼毒花,每年六月都会从圣都驱马而来。

【2】

琳枳公主十六岁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偷偷前往益阳。

那年六月,益阳热得像多了一个太阳,东齐被大旱笼罩,绝望盖住了整个帝国,益阳城外的狼毒花也没有开,她站在满是荒野的草地上,孤独而悲伤。但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子民。

父亲将益阳赠与她,她就是益阳城的城主,而益阳除了满城的狼毒花外,还有不远处虎视眈眈的羌族。

六月十六日,羌族举兵伐城,琳枳公主亦被困益阳。

“你阿娘死在了益阳?”姜酉曾听闻过琳枳公主的故事,当然除了传闻中她于帝国的重要以外,更多是对她美貌的称谓,翩如浮云,矫若惊龙。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琳枳公主,史书上写了她的生,却对她的死置若罔闻。

“我阿爹是羌族人。”

羌族?姜酉下意识想到了什么,临乡也是羌族人,他身上有羌族的图腾,腰间藏着的是羌族世世代代的利刃。难道?

“小酉姐姐,不要多想了,阿叔不是我阿爹,这我都知道。”玉阗人小鬼大,她一看姜酉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半个月的围困,益阳城弹尽粮绝,东齐没有派兵助阵,或许他们忙着应付南边的蝗灾,又或者他们忙着应付西南的旱灾,又或者他们不知道帝国的象征——琳枳公主在益阳。羌族十万精兵的势在必得,让东齐害怕了,国库无钱,国土无兵,曾经傲视群雄的东齐就是个苟延残喘的老狗,只等着羌族踏破。

“阿爹的兵攻破了益阳,阿娘成了他的俘虏。”

俘虏!姜酉捂住嘴,帝国的公主成了敌国的俘虏,难怪史书不敢写,要想若是前朝不灭,她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如果是她?又会怎么样呢?不敢想,姜酉摇摇头,老秃弥的前朝已经灭了,而她也只是一介不死的孤魂。

“说完了吗?益阳城已经到了。”马车早已经过了山崖那条磕磕碰碰的路,姜酉不确定她们俩的谈话,临乡听进去多少,但下马车时,看见他的表情,姜酉知道他全都听见了,男人斜眼看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

“小酉姐姐,这是我们常去的客栈,里面酿了益阳城最好的酒。”玉阗拉着她的手,耐心地介绍眼前这个客栈。同她的客栈不一样,黄沙铺天盖地的三里镇,只有蛮荒。

“你们来了,房间已经留好了。”小二看着临乡和玉阗,熟稔地跑出来,拉住他们的马车,“今年来得比往年晚几天?”

然后转头看见玉阗牵着的姜酉愣了一会儿,但终究也没问什么,牵着马绳的步伐也慢了。也是,都过去十几年了,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个娘子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小二想到那年城头上的女子,他那时也才几岁。唉,这些年在益阳城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临乡,没有犹豫,没有后退,似乎等得够久了。

东齐或许记不住琳枳公主,但益阳城记得,益阳城的百姓记得,益阳是因她而存在的。

【3】

“你阿叔不是不喝酒吗?”姜酉靠在栏杆上,二楼的房间里恰好能看见中庭的那棵树,临乡坐在树干下,手里把玩着个酒葫芦。

“他只喝这里的酒。”玉阗咬了一口小儿送上来的黄粑粑,“这里的酒是阿娘酿的。”

“你阿娘会酿酒?”

“瞧不起谁呢?”

东齐的琳枳公主,最喜欢折腾,据说她从小喜好收集中州的稀奇玩意儿,国主为讨她欢心,发布诏令,为她收集百川之物。

“佳果,这款酒叫佳果,用的是益阳城独有的橘果,只有益阳的土才能养出不酸不甜的橘果,用它酿酒刚刚好。”

姜酉回头看了看玉阗,又转过头去看临乡,一袭白衫,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然后靠在树下沉沉睡去。她想到了,刚见他那日,他脸上还有一丝笑容,带着希望的笑容。

如今临乡的希望半分都没有了,如果寺已经破灭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到琳枳。

“临乡?”姜酉走近,拉了拉他的衣角,“回房间去睡吧。”

树下,临乡整张脸枕在手臂上,右脸泛红,像夕阳下的红晕,姜酉蹲下,又轻轻拍了拍他,手还没有落下,临乡的泪就落下来了。姜酉楞在原处,百余年的时间里,她就是黄沙三千里的孤魂,她自诩见过来来往往的游人,他们来如果寺求财求权求心中所愿,人人希望而来,欢心而去。

唯有临乡求而不得。姜酉想,她同父亲都是亏欠临乡。

“罢了,我帮你一次吧。”

如果寺,求愿;三里镇的姜酉,可以看心。

“姐姐。”

姜酉双手合并在胸前,做施法手势,食指待要轻点在临乡的额间时,背后有人出现了,是玉阗。

“小酉算了,是他自己不愿醒来。”是玉阗,也是琳枳。

“我该知道,你回来时,身上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琳枳公主。”姜酉站起身,她转过身去俯视着眼前不足她肩膀高的小女郎,她身上的气息已然不是稚嫩的味道。

东齐的公主,光是眼神都是睥睨天下的味道,带着天生的凛冽。

“还是第一次见面,姜酉。”

“你早就是死了?”

琳枳走到临乡面前,蹲下身抹开临乡的泪:“临乡是我从圣都来益阳时,见到的流浪儿,他那时也才十几岁的大小,跌跌撞撞从羌族偷跑而来,就想着活下去。”

东齐是强弩之末,早就撑不了多久了,相反邻国的西秦、羌族,哪一个都是随随便便可以攻下毁灭帝国的力量。国主认怂了,后退了。

“我喜欢益阳的狼毒花,是因为它热烈而自由。不像我,是一只关在红墙里的鸟,更或者说是一件可以随手送去的礼物。”

“嘉庆十三年,父王许我去益阳,我兴高采烈地跑来,这才发现是场骗局。”

羌族的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进了益阳城,人人自危,曾经热闹繁华的大道空空荡荡的,首领傲然如天地之神,大方地驱马走进了公主府。

“东齐国主用你来换长安?”

“是。”

琳枳公主,不仅是帝国的象征,也是中州的象征,传闻中公主通天地之神,得之可得天下。

“虚妄之名,白白耽误了我。”

姜酉似乎明白了什么,史书里记载最多的只是琳枳公主之名,却未曾说其事,因为国主担不起卖女之责,天下之大,最难的怕是以爱之名的毁坏。

“玉阗是?”

“嗯,那个人的女儿,玉阗出生那日又是天降甘霖,我烦透了这些,我怕女儿重蹈覆辙,求临乡带她走。”

嘉庆十四年夏,持续一年的大旱终于在六月十六日这天下了暴雨,而这一日,玉阗出生了。

【4】

“姐姐!”临乡嘟嘟囔囔又唤了一声。

午夜微凉,姜酉打了个哆嗦,她想到多年前在三里镇遇见书房行走,书生模样的男子,时刻背着个书匣,手里常年拿着支不会断墨的毛笔,他坐在客栈大厅,一遍又一遍地说东齐国琳枳公主的故事。

“那你是怎么死的?”书房行走唯一没说的是,琳枳公主到底去了哪里。仿佛她真的是天神之女,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姜酉你有三里镇,你的父亲有如果寺,那我就有我的宿命。玉阗是我的女儿,她从出生就带着和我一样的宿命。她,是来交替我的,她来,我就得死了。”

那日,琳枳公主感知到自己的离去,她私心不希望女儿玉阗带着自己一样的宿命。她求临乡带走玉阗,想要给予她不一样的人生,但是执念困扰的临乡,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

“我把自己封存在临乡的记忆里,骗他说玉阗十岁的生日那天,我在益阳等他。谁曾想,他亲手封存了我已死的真相,而我也在他的脑海里住了很多年。直到他们去了如果寺,这十几年我既希望临乡能摆脱掉过往,好好带着玉阗;我又希望他可以不忘记我,让我可以一直陪着他们。”

“难怪。”姜酉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她明明闻到了三个人的气息,却没有见到第三个人,她以为是自己在三里镇呆久了,呆得快没有人味了,“人最难通过去释怀,你钻进临乡的记忆求活。你说临乡执念深,不能放下过往,你又何尝不是。”

“以执念为生,在别人的记忆里苟延残喘,你想过为自己活吗?”

东齐的琳枳公主,是帝国的象征,从出生就在高墙,国主为她亲修益阳,种下满城的狼毒花,是纣王困住妲己的摘星楼,覆灭帝国的从来不是女人,是帝国掌权者的欲望和私心。

“如果寺回来后,我就累了,姜酉,这一次我想进入轮回了。”如果寺的一趟,让她看到了前朝太子执念为生的罪孽,她也累了,或许她不是为了玉阗而留下,她根本就是不想死,“那日,玉阗的消失是去了我的衣冠冢。”

盛夏里,无字碑下埋葬的是跳下城楼摔得粉碎的琳枳公主,她的一生宛如一场绝美的笑话。

“帮帮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黄沙三万里,如果寺送人来,姜酉便送人去,她就是守在黄泉的“孟婆”。

风起于无声,月光下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临乡喝醉酒后嘟嘟囔囔的声音。

“哎,如果寺那次算我欠你们的。”姜酉蹲下身,同刚才一样施法,只是不同的是,这次她周身泛光,两手食指合并对着临乡眉间一点。玉阗身上开始泛光,从临乡脑海里伸出很多白色的藤蔓,它们牵拉在玉阗身上,很快有个女子的身影从玉阗身上慢慢走出来。

这是姜酉第一次看到琳枳公主,同书房行走书写的一样:翩如浮云,矫若惊龙。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她似乎凝聚着世间所有的美好,是春日的高山的杜鹃,她高昂着头,向姜酉点头致谢,然后轻轻一笑。她转身望着眼前的小女儿玉阗,她正躺在姜酉怀里酣睡。

琳枳俯身在玉阗眉间轻轻落下一吻。

“玉阗,十二年来,这是阿娘第一次吻你,没能陪你长大,很抱歉。”

“阿娘的一生是失败的,玉阗你要为自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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