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他从窗户看向自己的家乡,好像就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透明的窗子隔断。

李亮问过他爸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为啥人家里需要开窗。他想人既不能从窗户走,窗户打开又容易透风,而奶奶吹不了凉风,所以窗户总是闭着的,显得窗户的存在更鸡肋了。

李亮的爹没读过书,咂半天嘴说不出来半个字,最后终于憋出来一句∶总得看看外边的东西吧。

在李亮听来这话就是糊弄他的。窗户外边能有啥?窗户外边,狗在睡觉,鸡在拉屎,树在发芽,麦子也在发芽,夏天有太阳,冬天有大雪,这些李亮看了十八年,当然看腻了。李亮的爹看了三十年,看成习惯了。奶奶在咳嗽时爹就往外看,看着就说天要转凉了;娘在桌上边做针线边骂爹,爹往窗外看,啥也不说,像在发呆;李亮说他要去上大学了,爹看着窗外说好,然后就去木箱子里掏出一大沓票子数,数完又看着窗外发痴,猛地一醒,又把票子从头到尾数一遍,数完又看着窗外发上呆了。

是的,李亮要上大学了。李家村从河头到河尾一百三十户人家,李亮是唯一一个大学生。这个消息马上从村头到村尾都传遍了,村长那个高兴啊,他提着鸡提着鸭再提上几斤猪肉,腰里揣着几千块钱登门贺喜,说不容易啊不容易,李家村上上下下十几代人终于又出了个文化人,上个文化人还要追溯到清朝末年去了。他说李光啊李光你的福气不浅啊这全村唯一的大学生就出在你家了啊你可得好好供你儿子吃穿啊别让他在外边受了委屈,他又对李亮说李亮啊你可是争气啊有了你以后村长走路腰板都可以挺直啦,谁说穷沟沟出不来金状元的?你在外边也要好好读书读完了也别忘了咱李家村啊。

当李亮坐上高铁他才知道原来这种在书上读到的东西是真的存在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这玩意真的几个小时就能把他从那个山沟沟里接出来(当然要先坐车到县城)并送到他的大学里边去。当高铁从隧道驶出李亮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窗户外边有那样多的高楼大厦,一栋一栋上头接着天下头接着地,像许多的钢铁巨人沉默地注视脚下的世界。李亮第一次理解了父亲为啥那么喜欢看着窗外,外边的世界比里面可大了太多,它像让公马爱上母马那样让人迷恋它。李亮看着这个世界有些不再想回去了。

李亮到了城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村里人的建议先找了个青年旅馆暂且落脚。他提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进去,安顿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这时一个大叔走进来看见他,就说小伙子,农村来的吧。李亮听见好不惊慌,想自己哪里出了村人的丑相,又实在想不出,就羞红着脸嗯了一声。大叔一下笑了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村里来的,随后很自来熟地就倚着栏杆和他攀谈起来。李亮说大城市里真好到处都是玻璃,太阳一照整个城市都亮闪闪的,像一个漂亮的宝石戒指。大叔说城市里窗户多呢太阳一照都反光,他抽起一根烟,眯着眼睛又说,大城市真的是金光闪闪,人都要被城市给晃瞎了,啥也看不清。李亮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呵呵傻笑两声。

李亮既然在城里面读大学,自然也要慢慢习惯城里的生活。他观察这个城市,以便自己融入它。他看见大学里面年轻人都穿着时髦的衣服,看见女孩们往脸上扑着没见过化妆品,看见咖啡店里人们在落地窗前办公,想城里面果然是不一样,一切都显得文明高大,他走进城市觉着自己像一条满身灰土的土狗,到哪都得夹着尾巴,这使他总是惶恐不安无所适从,直到有天他透过窗户看到一对小年轻在校园的教室里做爱,他才惊讶且宽慰的发现原来无论哪里都不是一尘不染的,城里人也像野狗一样偷着做爱呢。这发现让他感到宽慰的同时也让他感到微妙的骄傲,使他挺直了许久没挺直的腰板高傲地从这对情侣旁边路过。

窗,窗,窗。城市里到处都是窗。李亮从窗里看这个世界,一看就是四年。四年他都没有回过家。当过年时家里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总是推脱,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对自己的家乡感到羞惭。他当然会羞惭啊!白天的城市是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阳光连缀在她的裙子上;夜晚则成为风情女郎,霓虹灯点缀她,让她妖艳迷人,风情万种,让人们在她的裙里狂欢;可是他的家乡——那个又小又破的村庄,什么也没有。它白天像个老头在阳光里干枯等死,晚上成为老妇一睡不醒。一个死气沉沉的故乡——他不想回去,他怎么会想回去呢?

可是他必须要回去了。他已经毕业了,于情于理,他也必须回家乡一趟。好吧,李亮,想想吧,那个古旧的村子也是哺育你的母亲。而且城市虽然好,但是繁杂,浮躁,而且让他永远摸不透。和那个大叔说的一样,城市的亮光把人的眼睛都闪瞎了,发现不了它的暗处到底有多深。而且那个乡村——他的故乡,是否还是那样安静呢?离家日久,他有些模糊家的记忆了。或许活在回忆里的东西总是美好的。李亮这样思考着,搭上了回乡的高铁。

大巴在村路上颠簸。透过窗子,他看见自己生长的小小村庄。彼时已是傍晚,村庄一如既往在夕阳里苟延残喘。他推门进屋,屋子里还是小小的,娘在后厨忙活,爹在抽烟,奶奶还是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四年,见识过城市的灯红酒绿与大风大浪,家里的时间却好像凝固了。李亮坐到饭桌上,和高兴的爹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屋外面正在下雪。早上起来,他推开自己屋里的窗,雪和四年前一模一样。沉默。死寂。李亮看着窗外的沉默的一切,想到十八年前的窗外,狗在睡觉,鸡在拉屎,植物在发芽,一切都是安静的,一切都在沉默,重复而沉默的一切都让他想要发疯,想要离开。当他不受理智控制地买好高铁票,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到乡村。

是的,李亮又要走了。走前,母亲在做饭,奶奶在呻吟,父亲打开他巨大而陈旧的木箱,拿出一沓钞票在数,数完又看着窗外发呆,回过神来又开始数钱,数完又痴痴地看着窗外。李亮发现,今天父亲发呆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几次。

他终于还是坐上了去城里的大巴。他从窗户看向自己的家乡,好像就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透明的窗子隔断。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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