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流放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命运用三十年的磨难,换他一个回归的特赦。

合盛七年四月三日晚,充州吴江县汇天楼,三人酒后厮打。市令张立印自三楼跌下身亡,余下二人长史钟开乾、县丞石准被拘。后,刑部判石准为主犯,当斩,定于九月处刑。

石准只把最重要的几件事交代好。妻子背过身去,用绢帕来回擦断不掉的泪水。一双幼小的儿女哭着朝他伸长双臂,他摸了摸两人的脸颊,自己亦泪如雨下。劝下妻儿后,他转身朝几丈外的父亲走去。

面前的父亲,是刚正不阿、清廉奉公的太史大夫。为了给他留一线生机,父亲竟不惜收买看守,用一具死尸换了他出来。他以为只有他是将死的;可看父亲的面容,那难道不是一个心已死的人吗?

父亲动口:“我知道不是你。你哪回喝醉不是瘫在地上,哪来力气推人。”他只有点头。张立印掉下去的时候他不晓得怕,听人喊人死了他还是觉得事不大,直到他看到对面钟开乾那一抹笑,方才寒栗。张家人誓要惩凶。钟开乾是太后的亲戚,不可能交出去。他在狱中待到最后,才醒悟。

这一步太鲁莽。若是被人发现,石家……他拿着包袱,里面有一些钱财和干粮,身后是墨黑的林子。父亲没有说出的话,他了然。石准已不在人世。而父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只要藏好,就还能在他们的期盼中活下去。

父亲看着他,说:“走吧,越远越好。”他却心中一颤,问道:“何时可回?”一出口,即觉伤人至极。父亲默然,片刻后不知是答他还是自言:“三十年吧。”

不是长得没有尽头,但也不是短得有盼头。他原本怕死,可知道家人为救他而冒大险后,觉得不如去死。现在,他的生死不由他作主。一别后,他们想着他生,他便生;想着他死,他便死。他已是与他们不相关的人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隐没进深林。

林子很大,他走了几天,没遇到一个人。他登上一个小山头,往东边望,绿林浩浩。转身想看这一路的起点,一样是树影层叠。面前与身后的林子,原本是延绵一体的;因了他,才分出前后,标上来路和去路,有了已至和未达的区别。

在人出现之前,世间万物是有情谊的。白杨和木棉都是树,开了花都要结果,只不过白杨瘦些,木棉黑些;碰见了,腼腆地颔首,有时隔远了站,有时亲密地扶着。人一来,就要让它们生罅隙。说白杨和木棉是两类不同的树;便是木棉,也分高壮的和矮细的,自然高壮的好。如此,非但白杨和木棉看不惯对方;这木棉和那木棉也看不惯彼此。人为何要做这些阴险的事情?没有缘由。他们对自己也是这么狠。

他在一块花灰山石上坐下,揉揉膝盖。偶有几只喜鹊叫鸣,方不让这地方过于冷清。这山大概不会有人来——万一有呢?

他把后背往石上使劲磨擦,布衣裳磨出几道破口。拿掉头上的木簪,又从包袱摸出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去削头发。裤脚翻卷到膝盖,再把鞋子踩进黄泥巴里。

他认识一个擅唱的伶人。那人起先爱唱踏青的曲子,把少年郎的丰神俊朗都带到面上来;稍年长,更喜弄潮赛马一类的曲,唱得是眉眼俱威;再后来,普世该有的失意的事,搓在曲子里,一声低过一声,人也弄得落拓不堪。一张脸,三种面目,教他了悟何为相由心生。方知美人多,佳人少,绝代风华者寥寥无几,差的不是面皮,是风韵。令一个人改头换面,不是在脸上留几条伤疤就成,须从内里烂起来——是书生从乞丐碗里抢吃,是画师提刀杀人。烂得深了,就会从表面爬出来,把脸拉皱,把牙挫尖,把眼弄浑。这样的人,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

喉咙酿着一声咕哝。他想让它出来,最后却起了咳嗽,连声不止,在林子里像一头困顿的野兽在呜咽。

随缘冒出的野果填补了干粮的空缺,水也总有。难耐的是无阳的深夜,过于安静轻易撩起他的意识,忍不住去听,越是什么都没有,越要听。听着听着,真有什么窸窸窣窣轻轻细细搭上他的脚、腰、手、肩膀、耳朵,咬着不清不楚的话。他以前听说,在最纯粹的静默中,人会听到真实自我的剖白。这个声音要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正午叶下的影子是夜的分身?告诉他,丢掉的另一支筷子会用矜贵的自由去寻找新欢?还是告诉他,有些旅程太过遥远,他最好不要起步?他想了很多,好像都不是答案。很快,梦到来,安抚了他。

漫无目的的行走开始了。他在布腰带上打了一个结,作为第一年的标记,并决定每迎来融冰的第一道阳光,就打一个结。三十四个日月轮换,他走完这绵亘的山脉。到林子边缘的时候,正是满月。月光柔亮,照得泥地里的车辙粗深。他向北远眺,深广天幕下有几点橘黄聚拢一处。他盯了盯,狠心转身,往南疾走。

忽然头上一撞。他抬起头,辨清是一串香蕉。他掰下一根,才吃一半,已经伸手去掰另一根,霎时一僵。他慌忙环视四周,没有人。羞愧未有减轻,反而由于空无一人,更坐实了他是贼。他落荒而逃,迎面扑来的风吼啸着,他一头扎进另一处树林。

他只清楚自己一直在走。有时是平原,有时是高崖,吃过一嘴沙,泅过几趟水。起先,他自言自语以解郁愁;后来意识到口音会暴露他的籍贯,便把嘴闭紧了。不敢吟曲,曲子里泄露的东西更多。实在忍不住,就夜里拗一截树枝,在河边软土上划字,再谨慎地把字划烂。

他成了一个野人,蓬头垢面,须鬓缠结,破衣烂裤,形销骨立。他在水面照见自己,是一个从里到外被掏得一干二净然后塞进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人。谁呀?他问,却惶恐不敢认领。起身离开,那倒影仿佛在身后絮语,唤他回头。怕是要将他扯下水,缠紧了沉到河底吧?他捂耳疾逃。

初时,他在荒郊僻野走着,冷不丁碰上一个人。两人皆戒备地看着对方,很快,与他照面的人便摸清他的底细——一个乞丐,或是流浪汉什么的。陌路人现出鄙夷的表情,他附和似的垂下眼。若是碰上把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流转不肯走的,他总会惊悸,但不能拔腿跑,须攒出一点狠辣的眼色,也击向对方。不消几个来回,对方便自讨无趣,放开他,继续自己的路程。他按捺着缓走几步,寻机叉开另一条路遁去。

有一回,是春末夏初时,他在一丛朱瑾下睡过头了,朦胧中听见人声,一下扎醒,不敢动弹。他身后是几棵粗壮的樟树,紧靠一个隆起的小土堆。一男一女在土堆上轻声说着话,他不懂他们的方言。有牙齿咬在果子上的声音,是饱满多汁的果子方能发出的声音。桃子?李子?两人笑声很轻,一边吃果,一边交谈。他压抑地吸吸鼻子,那是他不能拥有的生活。

可他不是有得选吗?他可以扮作一个钱财被劫的商人,无奈在这村子落脚,靠给别人出力气求得温饱,走运的话娶到一个疯女子,两不相嫌。或者远走关外,在最荒的土地上牧羊,除夕往家乡的方向望上一晚,也算有盼头。但这是背叛!

于是他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直到路断了,灯火灭了,整个夜黑沉黑沉。他听不得人声,听不得歌声,鸟儿的叫声也有愁绪——同样听不得。他把眼睛盯在一双脚上,催着它们快走,甚至渴望它们断掉,然后残身就地栽下。

狂雨不期而至。过去数十年的经历、记忆,统统削成雨点密密匝匝摔在他脸上。数十道涓流绞着他的肌理,严丝密合,是千万张嘴疯狂吮吸。这雨不要他得一丝呼吸、不容他一瞬失神,诚如一善妒女子,日夜看紧她的情人。

但他是他,他作他的主。他张口吞下的不是恩赐,是他容许这雨造访,自也可以拒之门外。后头的雨咬着前头的雨,急切要穿入温热的喉腔。他把口一合,抿紧,两只眼抬起,向黑黝黝的天空投去。雨打湿他的衣衫。雨也曾打湿许多柔薄的花瓣,叫它们颓落,叫它们屈服。疼爱时源源润泽,背弃时无情打压,可不像命运的做派。他早已看穿。

雨换了一种姿态,化成雨线,不愠不恼了,像一只只柔弱无力的手伸过来,恳求他回应。他深知这雨反复无情,甩了甩头,不单拒绝这些雨的邀约,便连已挂在头发的先头部队也扫地出门。

雨狂怒,遽然迸射点点冷雨,恨不得冷成冰针。他摸摸脖子、手腕,哪里都是雨。他不挣扎了。雨洋洋得意,为又得一个臣下。

突然,他朝前伏趴在地,眼里却不是畏缩的目光。一道雨从背上流到脚跟,另一道流到脖颈,沿下颚直坠落地。他拱桥般的身子外侧尽是雨,内侧却豁免。他的心、肝、脾、肾,那些最温暖的脏器,不受一滴雨打击。

他用尽气力大笑,笑得身都抖了。他胜的不只是雨。

这以后,他的路途不似先前难捱。有时方走几里地,脚力仍足,倏然停下,听风从哪个方向来,捎来几只燕子,燕语呢喃。东方那片平阔的大海,他走了两天两夜,看尽日月星辰在上下两片天空穿行的姿态。书上有名的地方,他去过很多了,有的写得对,有的离题千里。布带打的结越来越多,一开始不敢数,后来呢,忘了。

命运似乎眷顾他,专引他往无人的地方去。终于有一遭他还是碰上人了。是个死人,仰面倒在地上,周遭有许多密而乱的脚印。他凑近打量。三十岁上下,衣着光鲜,当是富贵之人。四下静寂,淡云薄月,风也怯弱了。他在逝者旁边坐下,默然片刻,忽然开口。

他心里想的太多,又太久没说话,舌头跟不上,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但他全然不顾。他隐晦地提起自己的身世,曾如何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接着都是他出走之后的遭遇,在一个死人听来,也会觉得离奇:从高崖踏空,被云海托住;黑鸦啄掉他一只眼睛,第二天衔来一个龙眼,他放到眼眶,竟然看得见东西;熔岩在地面蔓延,几只锦雉扑进去洗身,好似那些炙浆不过是沙子……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词穷,直到疲乏。这时他才想起关心面前人。哪来的?可有妻儿?追杀者何人?逝者以沉默作答。

月上中天,清冷的光投照在逝者上。他想看清那人的面容,却总不成,似乎远远近近都笼在薄薄的混沌中。他也进到那混沌里,恍然觉得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是多年前一入林子便被追兵杀掉的自己。他生不出怜悯来,只有悲凉一道横一道,筑成一牢,锁他其中。许久,他到底蓄了泪,不敢掉,翻起身找来粗枝,刨出一坑,将人葬好。

路没有尽头。这些年走得多了,许多地方都成了故地。他记得多年前这山松树居多,现在被桉树爬头了;记得这湖是白鹭的领地,如今不少渔船来分羹;记得这大漠以前的风沙干涩,这次尝着有点咸。上天终究对他不薄,让他衰老、让他困顿,也让他无病无灾、苟延残喘。最大的恩赐,是允许他在布带打上第三十个结。

他已是颤颤巍巍的老头,暮近昏黑。这段半辈子的路程,愿也罢,不愿也罢,到头了。命运用三十年的磨难,换他一个回归的特赦。现在是他领饷的时候了。

石准从长长的林子出来,走到一个小茶摊。那里的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服饰,都睁大了眼瞪着他这个野人。他捡起地上一根棍子,在沙地上写:“今何年?”众人中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看上去是识字人,回道:“丰平五年了。”他勉强听明白,愕然急写:“合盛?”那人一看,赶紧拉他到一边,悄声说:“老人家,莫要提!前朝……早亡了。”他气梗在胸,压出一句含糊的“何时?”那人道:“二十七年前前朝天子驾崩,各地烽火起,打仗打了二十年,近年才太平。”

石准猛地跌坐在地,脸皱成一个烂橘子,仰天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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