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归乡的无归属游子与父亲交谈,在漫游中决定背弃传统

七月望日,巳时一刻,天空昏黄,父亲决定带他去墓上。

刚走到村口,母亲系着围裙匆匆赶来,没站定就拽着他的手往回走。

她说,这么多年都在家里祭祖,向西拜个衣冠冢不就行了?

她说,西山里十几年前就封了,蚖虫蕲蛇,哪样不是要命的东西?

她说,彭家就余你一支,没人指摘,拜天拜地拜山拜水哪样不算拜?

父亲很专心地等他手上的烟烧到指间,忽然把烟头往地上一砸,说,三十岁的人了,连祖宗的埋骨都不知道。于是佝偻地往前走。

他向母亲歉意地笑笑。是说他已经三十岁,遇上蛇虫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她攥了攥他的手,又叮嘱几句。他顾不得记清,唯诺后快步赶上了要消失在路尽头的父亲。

父亲一步作三步,他两步作一步。父亲是农事人,脚力不比他一介久坐的书生。往往要沉心尽力才能不被丢下。

过了大路就要沿着一条溪上路。青石板,红鹅卵,从他小时被送去城里读书,这条溪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想起小时养的那条狗,总爱在溪边和他嬉戏,脖子上的铃铛丁丁作响。一个赤脚医生来后这狗没了踪影,他总在流水边打转彳亍,寄望能在这溪边再听见铃响。

记忆还是装饰了这溪水——水并不清澈,水击石响也还没有想象中声音清越。路边的竹节草却还与过去大致相仿,能在眉毛上挂住长长一串,但他却早没了嬉戏的热情。在家乡的山路上行走与在城市的公园里行走并不两样,只意味着暂时的逃离。

父亲讲起附近的异事,往前五里的绝壁中有个棺洞,据好了就把过世老人的寿材从崖顶缒绳放进去。这洞废弃了些年头,传说每月朔晦就能听到一个小女子嘤嘤地哭。父亲说他年轻时受了人激,摔了杯子发了盟誓进去一探究竟。三更半夜他从底下步步爬了上去,刚站定就发现洞里既无棺木更无尸骨,只有一洞子黑白分明的蕲蛇干层层叠叠。来不及多喘气,父亲就连忙出洞向顶上爬了。他打断父亲的话,提及后来这洞边修了水库,工程队炸了半山,不过是乱石碎砾,哪来的精怪?

溪对岸不知谁家的黄牛卧在草上休憩,尾巴轻摆着,目光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淡;他从这牛癯瘦的形体中终于感受到陌生,他想这就是自在之物,寄身于这山林草莽,好不自得。

山中的雾弥漫起来,父亲的步子也慢了,与他并排而行。路愈发显得泥泞,没人知道前路还有多远。

他说,老汉,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把自己吹嘘成百千人敌,被太于请进东宫奉为上宾,耽乐贪享,贵族们许诺他一切的愿望:把东北草原蛮神的骨坛当桌子,把西北朔风的灵拘来作随侍,东南的吴楚媛女分立屋次,西南的殷鳖遗龟聊充卜蓍。

父亲说,你的祖宗得要算到孝武帝的年景。无非是向东去的商队在江水边上饮马,脚夫累了一路,歇了脚便如何不肯轻易出发。商首担心野地驻扎,板着脸拿马辔打,抽起来几个就坐下去几个。又说那商首的小女儿天真好奇,从妻孥的营地摸黑离开,望见西边灯火宛然,说是本地人家,窃窃地进了林子往西去了。

他说流氓终于有一天被唤到庙堂上,卿大夫们拥在阶下,密密匝匝。从帘后浮出一个女子,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能看见远处宫灯的光争相在她脸上流转。她坐下,抚琴,弹的是叫《咸池》的曲子,大夫们都轻呼起来。

父亲说,那林子叫百步林,寓的便是林深草密,老猎人不出百步也得陷在遮天蔽日的草木里。女孩东转西拐,好容易才找到了天南地北;忽然听见切切察察活物的声音,猛地屏住息原地站定。吓,好大一条长虫!黑白互间的花纹,眼睛小而呆滞。那蛇物立住,吐着信子审慎地打量这人。这是山林里住家的凶厄,大家唤作蕲蛇。那蛇却没扑过来,倒是衔着尾巴在地上绕圈。女孩觉出这畜生举止间的亲昵,一时又找不到出去的路,大着胆子跨进圈里,暂且睡下。后来这小女子回了行旅,不出七日竟有了身子;怀胎十二月才诞下一个孩子,出生就能开口说话。这就是你的先祖,后来做了朝上的太中大夫。

他说他就是那个伫在阶上听琴的人。于是他感叹说,真是好手啊。于是太子走出来,真诚极了,说流氓先生,今天我们还能听到这样的歌。来年能不能就得托先生的福了。说是远方敌国的暴君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刺杀他,那么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太子的腰向他躬下,他却像是被踩在脚底。太子忽然站凛了,突然转身高呼,先生说弹琴是好手,那么就用好手赠予先生!早已备好的武士鱼贯而入,由领头的执刀,把女琴师的双手砍下来。素净的手被盛在匣子里呈到面前,太子弯腰,说,请先生刺杀暴君。阶下的卿士伏地,高呼三声,请先生刺杀暴君!

父亲说,你总是对宗族的故事兴致缺缺。他说一甲子前咱家宗祠香火还旺,门里挂的族谱就有一尺来方。族人都和和亲亲,荒年谁家缺粮就主动救济,以后也不需偿还;父母双亡的遗孤众人一齐出钱养在祠堂,孩子长大了都会回乡修缮宗祠,把飞檐加高,门槛筑长。

他说流氓被护送到都城门外,太子唱着变徵调的歌抹着泪送他去远方赴死。他只是不想当王僚、郭解,不想因忠或义被史官拿去流芳百世。

父亲说,你的九世祖奉的是三品顶戴、纡青拖紫,显贵一时。匪兵入关,不得不领着族人南下避难。他在路上染了风寒,一命呜呼,留下才二十岁的八世祖独揽大局。最后找到了这西山,可山上是黑苗的寨子,哪许汉人安家?还是你八世祖一表人才,又会丝竹音律,在寨上的游方坪把个竹笛吹得回转缠绵,多少小子跳了脚,多少苗女倾了心,做了女婿,也就安了家田。

他说他不是薄义轻诺,不是不能忍受稳定安乐,只是不能被如臂指使。就算做瑚琏那么高贵,也还是祭祀的礼器,取悦烟缭雾绕里凶恶的鬼神。

父亲说,你不必露出故作淡漠的神情,不要暗示自己现在的这山这水这天地都与你无关。他说起他的爷爷,在上海抽了一辈子鸦片,行将就木时说的话却无关他的四房姨太太和一摞房产,只是反复念叨者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他的棺材运到嘉陵江时碰上乱匪,木头被劈了烧柴,尸骨就不知去向了。

他说他大概是纵横家那样的东西。老汉,你晓得纵横家吗?这是种善说的人,穿着布衣跛进王君们的大殿,能把死狗说成黄金。登上高位就很坦诚不伪装地吃喝放纵,出行的车辇像织锦连绵。永远在睡觉的席子下压一把短匕,上朝时哪怕君主向他咳嗽几声的力度大了些,就要抓着刀剑连夜出逃,身上不带一件珍宝,去下一个燕乐的国都摇唇鼓舌。

在雾里,目力所及都抽成了恍惚的象,近处的泥弥漫出温甘的气息,可以并且适合沉沦下去。前方有一片绿得惊心的叶子,承不住上面的露珠;水都倾倒在石板上,撄心清明,簌簌作响。

深一脚,浅一脚。踏上最后一跬台阶后,面前是一片开阔。回顾来时的路,还可看见旁处的山壁,顶上一片葱茏,到了腰处,被风侵雨蚀了。裸露有如日光下老农皲然的皮肤。再往前走吧。父亲提醒他不要贪恋。于是渐渐又拐入幽深的一条路。道旁的翠蔓垂在一些低矮的竹上,路中间轰然是倒下的一柱树。当年奔忙在这条路上往来种作的在哪?当年结队在这路上祭社祀祖的在哪?在西山、西天、西王母。

他发现父亲的脊背分明立起来了。向他介绍说某处是族里的学校,幼时在那里读书、挨打;某处彼时还设被淹在水库下,建着兴旺的山神庙,那神灵从求升官发财、风调雨顺到延祀男丁,勾兑私情一概保佑,一视同仁。父亲说着。他听,渐渐出了神。旁边树枝上招摇着一块红布,被他扯下,上面写着:

“某某年腊月十二彭峰见黄招弟永结同心不因媒妁与奔特告于祠”笔力不济,歪扭得不成样子。

前面就是宗祠了。

父亲几乎是贴在大门上,像要私语似的,好容易才把它推开。他想这门看上去并不那么重。跨过福槛,脚步踏在石板上笃笃有声。清冷肃整的空气使祠堂一下子与外面颓路的泞然分别起来。农人把煤油倒在灯座上点燃,压倒性的光明冲溢在屋奥中。紫檀供桌,覆背烟尘盈桌,多少是烟云多少是尘灰难以陈说;青黑侧匾,钩划陈迹“古君子风”;银苍神龛,游荡骈行先人魂灵,长永地凝眸既望。

他抬头瞿望,恍然一块正匾。

“天地君亲师飨祀”

“彭氏历代昭穆公”

父亲在背后执着灯幽幽地突然叫一声,彭氏子,天揖,三拜、九叩。

……

……

听了若干先贤的仁义行状,又颇瞻仰了一番某位抚督留存的墨宝。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连接到了一个意识的联合中,蹉跎无为和功成名就都并不出奇。要么做出新荫蔽,要么也暂托在阴凉安身。好像又浮现出一位族长,领着人丁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像是大禹,把庸众的力量组织成无坚不摧。

他以为怀了一份更新的喜悦,打定主意要摒弃杂念,干干脆脆地一觉睡到天明。不想夜里总还是浮想连翩,越躺越清醒。于是站起身来出门小解。手电被放在一旁,他解开裤带。夜里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如墨漆黑中去。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惧,于是闭上眼。

再回到席上时,他想,他一闭上眼,夜晚就与他无关;他、父亲、宗祠、千万个宗祠,都在这黑暗中。多伟大呀,这黑暗一片。

……

硕人兮暗许/

西江上的鲦鱼如许/

远方戈壁飞蓬且歌且举/

洛川走到西江多少风和雨/

……

头痛。惊醒后梦里老歌师的调子还在萦绕,依依稀稀的形象却实在分辨不出。距离入睡才过去不久?身边父亲的鼻息依旧粗重,现在也并无什么书斋茶肆可以大方地坐下来消闲;梦是已不能继续做了,那么无法可想,只好走出门在山中聊为闲逛一番。

雾气像是突然之间就散去了;空无中吹出了风而蒸腾后长出了满地艳丽的菌子,太阳和太阴在天上一齐出现,把一切分裂成牝和牡,阴和阳两边。但那星宿的光芒并不光照他在的林子,枝枝蔓蔓都沉没进沉寂的黑暗中。

先是树木,它们历历的形体现在扭曲了,被黑暗侵染,渐渐化成一道模糊的形象,可供辨认而不知道它身处何方。再是林间微甜的腐朽气息离他而去不知所踪。接下来,他重复徒劳的脚步在落叶上踏出的簌簌声似乎也没有了突兀的意义,成为自然的律动。连穿林长风刮过终于也不能够刺痛皮肤,取而代之的是蒙味混沌熨帖地包裹。他蒙受了启蒙,平生头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在记忆中找到十天前的自己,试图向他说明这一切:

你真应该回到家乡。

为什么?我从小时就被寄养在城里大伯家,十岁寄人篱下,二十多岁挣脱象牙塔与学阀,三十岁,差强人意地安家。一直到我工作,县城的名字都只是户口本上的署名。

你没有见过即使已残颓了的宗祠。祖先的灵在香案上升腾,确实会唤醒血脉里某些尊严的悸动。

我相信物理与化学已解释了这一切的成分与现象,它们与将倾的树与燃烧的柴并无本质的差别。

这是你的根子。千年前荆楚的国殇在长江徘徊。而你也是楚人的苗裔。

我以为这不过又是寻根文学的滥俗桥段,不要为了感份而感伤;为了怀古而怀古。

我不是要你去为了莫须有的乡愁伤感沾巾。

那你为什么要我回去?你从城市里逃离,与其说是回家,毋宁说是旅居。

你只是该暂时摆脱城市,丢下规律循环的学习工作生活,寻找意义。

要我寻找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一个原因,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你之所以是我,我之所以是你。

他说起自己年轻时读聊斋,你就是那个与狐夜浮三大白的酒徒,喝起酒来就忘了有狐无狐有乎无乎。要有一天跨出海外既无往来将去又无东西南北,要看见的不是南纬北纬,也不是一个个被航海家征服改造了的旅游胜地。应该还有醺醺然时想起的《海外北经》,无名的仙山和海岛边上,巨人与鹏鸟在永无目的地漫游、啸叫,不能被你使用,不能被什么权力命名。

很难想象在密林中有如此的一座寨子,赶上正巧的时节,人家都敞了门在街闾上摆出桌椅,前后连缀,潮涌般接成千桌的大宴,任的是人落席,任的是人举箸。

他沿着这长蛇行走。他问你可见过渊鱼池塘欢游,驰马踏在小巷中是否感到拘泥,户牖穿引风铃追引黄鸟为何也绝不驻留。世言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有酒酿,可未必就是桃源洞天;释智遗形后何去何从?

前面就是游方坪,苗族青年男女歌舞诉情的地方。他浑浑盈噩地徘徊到此,看见的是银饰满头的女子们,起声唱着不知名字不识内容的情歌,俾一少歇,和歌却仍是身旁的少女,只把调推得更高更清越,似乎要永无终结地推进,响遏行云。男子们照例是鼓足了腮帮满吹芦笙,蹑足行止都在意中人面前踱步;薰风一度,莲歌将远,于是便依偎着浅笑着走到云深不知何处了。此情此景免不得让道学家们所深恶痛绝,斥之为淫奔靡靡之流。

忽然一阵新的韵调从河心小洲唱起。他觉出是冲着他而唱。转头看正撞上那女子的目光。他想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是刚褪了眼膜的幼鹿,像是热烈或者虔信。他说她稚气未脱的眉眼已傅上自矜的骄傲,举手投足间都泛着多情。不远处的芦笙像都只给她一人的姿态伴奏,苗女们的歌声被她引领着推向高邈清泠。

那少女不知道什么是紫茎兮文波,守空闺的女子把妆箧件件摩挲,玉珠银钿严整,倚着闾巷眺远;妆面入时与否又只能对镜揣度。

她只知道船头歌悠悠,船尾雎鸠鸣啾啾。顾菟入林,奔潮侵堤,烟景下春情在心底长留。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了,歌声也慢慢弱下来。那女子久久地凝眸,很难有谁能不被这样的眼神所俘虏。他很久以后承认她稚气的脸质的确触动他原以为并不存在的热情。于是他记起敦伦,记起桑间濮上;想到孔老司寇念叨大防大防,又念及夫子也不过野合而降;恍惚是左丘明提着“非礼也”的削笔怒目而视,可公子般私盟邻女不也没被戳点脊梁?未来养育两个孩子,一个叫彭铿,一个叫彭泽,都身体健康,眼神明亮。

可他只是惨然地一笑,转身就走,接着几乎跑起来,软弱得近于下作,害怕自己后悔。他不像那些误入传奇志异中神仙居所的樵夫,看罢一局棋后归家才发现已过数十年世殊事异,却急于回到他并不信任的秩序里去,即便明知又会被压迫得不成人形。

一半是因为迷路,他在山中盘桓许久才又回到宗祠。父亲已站在门前等他,下山的行囊也已被打点好了。父亲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下山的背篓给你背。父亲这次等他慢慢背上竹篓,才慢慢提着一个小包裹跟他一起走上路。已经是蒙蒙亮的清晨了,红的翠的不知名的鸟儿放开喉咙欢叫;雾也在林中再弥漫起来。他和父亲都只盯着自己脚板走路,一时默然。

忽然一只鵩鸟似的禽物扑腾腾地从附近飞过,父亲开了口:“半夜去苗寨耍了?”

是。

走过一座桥,父亲却伫立在桥那头,并不过来。父亲的手摸出包裹里一把柴刀,高扬起刀,把这年久失修木桥的悬索利落的砍断。桥体解脱般委落进河水,激起一阵水花。幕后父来淡淡地一笑,说,你不是西山上的人。

他看见在河干上坚守多年的木片重重地在河石上摔得粉碎,将被永不止息的奔流裹挟向远方。从昆仑山的巅峰流向泰山,再从泰山的元君庙流向渤海甚至永不回转的归墟。

他明白父亲将留在山上守护宗祠。他则转过身,决定不回到东边村子里,而是去到城市,忍受这沉沦而滚滚向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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