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制服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王先生被他的两个儿子从废弃的仓库里抬出来后,王太太看着王先生的尸体吓了一跳。王太太已经认不出王先生来了,王先生本来一头黑色的头发全白了,脸干瘪了下去,脸上全是灰色的年斑、皱纹和淤青,还有血。像是瞬间就老了三十岁。再看王先生的衣服,本来是一件新色的天蓝色制服,不仅破烂不堪,还沾满了汽油和泥土。

名叫西丰苑的小区里,其实只有一栋楼,这栋楼的左边是花园,右边是停车场,有保安室和拦车杆。楼一共分为七层,阳台开在正前方,每一层阳台上开有两个门。楼房正前方的天蓝色瓷砖已经成为灰蓝色,如果再看仔细一些,就可以看出这些瓷砖表面和阳台底部已经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不仅如此,楼房两侧的墙壁上,墙灰也成块成块地脱落,露出了丑陋的水泥墙壁。

站在正前方看这栋楼,具有居民特色的是阳台上晾出来的那些各色各样的衣服和裤子,但二楼阳台上晾出来的那些颜色和样式一模一样的衣服看起来却让人充满想象。这样的衣服全都是天蓝色的,款式是短袖。

显然,这一排,约莫有十几件的一模一样的衣服全是制服,或者说是哪个工厂发给员工的厂服。

正值中午,午休的时间,小区里没有任何人走动。这是五月的时节,是太阳与风的时节,太阳多,但是每天风也多,并且不小。这不,又一阵风来了,先是从地面上经过,卷起落叶和纸屑,然后一点点升高,滞留在了二楼的阳台上,来回奔跑。这一阵风不小,吹得阳台上晾的那些天蓝色制服来回晃荡,晾衣的衣架与晾衣的铁杆来回摩擦,发出只可细闻的声音。

终于,晾在最外面的那件制服被风玩恼了,带着衣架挣脱开晾衣竿,像风筝一样,从二楼的阳台上飘落了下来。

制服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但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声音在二楼叫道:

“制服,我的制服!”

随后,就是开门的声音,然后就是噼噼啪啪下楼梯的声音。不得不说这人的速度之快,冲出家门,下楼,来到落有制服的地方,他做出这一连串的动作所用的时间,仅仅只有半分钟。

这就是制服的主人,王先生。虽说是先生,他的年纪却应该被称为老人,不过从他凝神的眼睛,分明的五官,没有多少皱纹且肉肉的脸,还有黑色的头发和干净的脸上,可以得出,这个词他暂时还用不上。

还有一点,王先生的动作如此急促,却丝毫不喘大气。

王先生连忙将躺在地上的天蓝色制服捡起,手速很快地来回拍了拍上面的灰。其实地面很干净,像是水洗的一般,制服上面沾不了灰。

随后,王先生双手捏着制服的双肩,抖了抖。然后将制服拦腰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像平时折衣服那样,而右手则在上面轻轻地来回抚摸。最后,他的右手停在了制服的心脏位置,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小口袋,小口袋上面用红色丝线绣了几个字。王先生的右手又在这几个字上面,轻轻地抚摸了起来。

这时候,要注意一下王先生的脸。是和蔼可亲的神色,就好像他抚摸着的是自己的亲孙子。再就是,王先生在笑,但只限于嘴角微微翘起。此刻,王先生的瞳孔神色涣散,却闪现着光芒,他这是正处于陶醉之中。但就在下一秒的时间,王先生的瞳孔猛然收缩了,脸上的神色也变了,是惊惧。嘴角虽仍旧微微翘起,却是显得有些僵硬。

王先生聚神后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右手上,他的右手没有再抚摸这几个字了,只是盖在上面。

“蓝天塑料厂。”王先生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四个字还是五个字?”

“蓝天塑料厂,五个字!”王先生说完,盖在那几个字上面的手移开了,移动得很缓慢,像是不敢移开,也像是不愿移开。

最后,右手完全移开了。

“四个字!”这句话几乎是王先生吼出来的。

“怎么会是四个字?蓝天塑料厂,五个字啊!”王先生脸上惊惧的神色越来越浓了,甚至还出了一些细汗。

的确,是四个字。照王先生所说,这件制服上面应该绣了五个字,是“蓝天塑料厂”五个字,现在上面却只有四个字了,最后一个厂字不见了。

“难道只有四个字?”王先生犹疑地自问。

但是不可能,相信王先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最后一个字的位置上,分明还有针眼的痕迹,这表明那里确实有过一个字。

“老王,你杵在这里干什么?大中午的不睡觉,好精神啊!”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啊!哦!”王先生全身一抖,像是怕被人发现了什么,支吾了两声,将制服一收,看都不看是谁在向他打招呼,就急忙转身跑上了楼。

又是一套连续的动作,所用的时间却更少了,仅仅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王先生屋中。

“老头,你疯了?风风火火的。”王太太正盖着一床毛毯躺在沙发上。王太太睡眼惺忪,显然,王先生打扰了她的休息。

王先生手中拿着制服,垂着头,直愣愣地靠在门上,像一座石雕。不过王先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证明了他是个活人。

“老头,你哑巴了?问你话!”王太太看着王先生不动,提高了声音。

“谁是老头?你才哑巴了!”王先生抬起了头,双眼凌厉地注视着王太太,这九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怎……怎么了?”王太太被王先生这一嗓子吼得发蒙,但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也提高嗓门,“你吃火药了,神经!再说,都快六十的人了,你不是老头谁是老头!”

“神经?神经!”王先生快步走到王太太睡的沙发前,吼道:“你骂我神经?谁是神经,他妈的,你告诉我,这制服上面的那个厂字呢?”

“什……什么厂字?”王太太害怕了,说话都有些颤抖。

“什么厂字?就是我的制服!”王先生吼着,手上使劲地挥舞着制服,然后将它狠狠地扔在了王太太的脸上。

王太太一把从脸上拿下制服,看清了是件制服,就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看王先生说的什么厂字,就说:“不就是件制服吗?你疯了!”

“不就是件制服?好,好,好,我疯了,我是疯了,等老子晚上回来和你算账,老子先去厂里上班!”王先生狠声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卧室。

王先生再次下楼的时候,走得很慢,走得很轻。他换上了一件和刚才那件制服一模一样的衣服,“蓝天塑料厂”五个红色字体赫然其上。

如果你看见了这时的王先生,肯定会和我一样惊奇,要知道王先生的身材盖上这件天蓝色的制服,是多么地像一个帅气小伙子。

“老王,去上班呀?”王先生刚走到门口,就有人向他打起了招呼。

是退休在家的老张,年龄和王先生不相上下,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他手里正拉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宠物狗,看来是准备去遛狗。

“是啊。上班!”王先生将上班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楚。可以看出,这两个字对他有格外的意义,脸上也已经换上了愉悦的笑容。

老张又说,“刚才你杵在院子里干什么?我向你打招呼,你就一溜烟地跑了。诶!还有,你和你家那口子在吵什么呢?那么大嗓子。”

“哦!没,没什么!小事。”王先生这才知道刚才向他打招呼的是老张,但此刻愉悦的心情,让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不提起那件事。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都快进棺材的人了嘛,以和为贵好!以和为贵好!”

“你先去遛狗吧,我就先去上班了。”王先生不喜欢老张对他婚姻的说教,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老张并没有注意到王先生的表情变化,也没准备结束这场谈话,又说,“说起上班,对了,你什么时候退休啊?像我这样整天在家溜溜狗,多好!”

“这……”,王先生的脸色又变了,变得有些阴沉。接着,他干脆地说道,“我很忙,先走了!”

说完,王先生就脚步慌乱地走了。

“唉!老王,老王!”老张朝着王先生的背影喊了两声,但前者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就摇了摇头,牵着狗走了。

约莫走了百米远,王先生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去,老张牵着狗并没有走远。他看着老张一摇一晃地,老态龙钟的身体,脸上流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哼!我退休?等几年吧!像你一样遛狗吗?那在我看来生不如死!”王先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过身又走了。

王先生首先要去的地方是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台,他要乘坐五路公交去他上班的地方,他上班的地方是蓝天塑料厂。

这几百米的路程里,王先生对退休做了思想活动。他的脑子里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生活就是由上班构成的,我从17岁就进入了蓝天塑料厂,直到今年快六十岁。”

“我这几十年就是在蓝天塑料厂活过来的。”王先生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在我看来只有上班,只有在厂里,我才是活着,这才是生活!”

“要我退休?要我离开厂?……哼!怎么可能……那不如让我去死!”王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像是一颗地雷突然炸开了,惊吓到了离它不远的路人,而路人被惊吓到以后就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王先生,但是他并没有注意,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

“哼!退休了干什么?下棋?晒太阳?看书?抱孙子?遛狗……对了,还有跳广场舞……像那些老太婆一样跳广场舞?那动作是太他妈好笑了。”也许是王先真觉得很好笑,他想到了这里,就笑了。

“退休?遛狗?……那还是活着吗?……在我看来,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这样想着,王先生就走到了公交车站台。

车还没有来,王先生一走到公交车站台,就习惯性地仰起了头,顺着他目光看去,“蓝天塑料厂”几个金色大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王先生笑了,又低下了头。这时候,来了一辆公交车,但并不是五路公交车,是七路。看着七路公交车从面前驶过,王先生又开始扫视大街起来,街上多的是退休的老人和到处找工作的大学生。扫视着这些人,王先生的笑容越来越盛了。

王先生没有退休,王先生有工作,相比这些人,王先生有笑的资本。这时候,五路公交车来了,王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天蓝色制服,上了车,车上没有多少人。

王太太已经醒了,她的脑子仍旧有些发懵。王太太来来回回地翻看手中的天蓝色制服,她没有听懂王先生说的“厂字去哪里了”是什么意思。最后,王太太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她想起了王先生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老子回来再找你算账!”。

王太太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出了细汗,她苍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她确定王先生是动了怒火。王太太害怕了,因为王先生的生活都是在工作上,几十年来王先生很少冲王太太发火,算起来不足五次。但每次发火都异常凶狠,王先生会用宽厚的手扇王太太巴掌,王先生会用脚踹王太太的肚子,王先生会用手扯着王太太的头发,让王太太的头在墙上撞击!

“我为什么要害怕?”王太太开始努力平息自己恐惧的心理,“大不了,他打死我就行了!”王太太想到这里,脸上恐惧且凝重的表情就有些释然了,但是随后又凝重了。

“不,他一下打死我还好,但是他会狠狠地折磨我,像是一条发疯的狗!”王太太想到这里,脸上才刚刚散去的恐惧又凝聚在了一起,身体颤抖得越发猛烈了。

“要是他不回来,就好了!”王太太又想到。

随后,王太太下意识地看向白色墙壁上的挂钟,六点整,王先生下班了。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王太太身体一抖,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但发现是有人打电话来了,她布满恐惧与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王太太拿起了手机,先看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随后,王太太按下接听键,接着又快速地按下了免提键。因为王太太老了,手机传话器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声音粗壮有力,他说:“是老嫂子吗?老王死了!”

“砰!”手机一下子落在了地上,随后王太太瘫软在了沙发上。

“喂!怎么不说话?嫂子,老王死了!”

“喂!嫂子,老王死了!”

“老王死了!”

……

王太太是在两天后才动身前去蓝天塑料厂,还逼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向厂里请了假一起前往。王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到达的时候,王先生的尸体正被安放在蓝天塑料厂门口的废弃仓库里。

对于王先生的死因。王太太询问了蓝天塑料厂里上班的人。

有人说,王先生是被气死的。

有人说,不对,王先生是被厂长打死的。

也有人说,也不对,王先生是自杀死的。

……

总之说法很多,厂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说法。听着这些说法,王先生的两个儿子发怒了。最后,才从保安那里得到了准确的说法。

“本来老王是应该退休的,但是老王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去找厂长打架,你想啊,他那把老骨头哪里是厂长的对手,厂长一个过肩摔就将老王摔在了地上。”说到这里,保安还做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的动作,“看到了吗?对,就是这样。不过厂长的这个动作没有我做得好,他在把老王摔下去的时候,自己也摔了下去。然后他们就在地上撕扯了起来。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厂长将老王打死了,老王没有被厂长打死,但是他打输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以后就坐在了厂长的办公椅上。厂长没有理老王,就这样,两个小时以后,厂长回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老王死在了办公桌上。唔……我推测老王就是死在这两个小时,但一定不是自杀,不过这两个小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知道老王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

王先生被他的两个儿子从废弃的仓库里抬出来后,王太太看着王先生的尸体吓了一跳。王太太已经认不出王先生来了,王先生本来一头黑色的头发全白了,脸干瘪了下去,脸上全是灰色的年斑、皱纹和淤青,还有血。像是瞬间就老了三十岁。再看王先生的衣服,本来是一件新色的天蓝色制服,不仅破烂不堪,还沾满了汽油和泥土。

王先生被抬回了家,王太太在为王先生净身的时候,发现王先生的一只手是狠狠地捏着什么东西。王太太用了老大劲才将它掰开。掰开以后,是一块天蓝色的小方布。王太太将它拿在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是王先生穿的制服上的那个小口袋,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蓝天塑料”四个字。

“少了一个厂字。”王太太轻声说。

突然,窗外刮起了一阵大风,那一排天蓝色制服被吹得叮当作响,最后全部被大风吹离了晾衣竿,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飘下了二楼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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